雖說即便浙省糧草及時到位,也很難挽救大安戰敗的結局,但程岩心頭還是鑽出股無名火——若周勉真為了皇位指使附庸乾出這等事,那真是絲毫沒將一國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中!
偏偏,周勉還真成了皇上!
程岩強忍怒氣,定了定神,仍舊冷淡道:“你可有狀書?”
張懷野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狀書?那可多了,待我一一道來。”
哪怕是剛撿回一條命,如今又隻身上了公堂,但張懷野仍不改往日囂張,他出口成狀,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地將從城隍廟聽來的種種冤屈化為狀詞,痛斥白氏一族和浙省上下官員的斑斑劣跡,從頭到尾無一磕絆,樁樁件件極為細致,讓旁聽者仿如親臨一般!
就在張懷野滔滔不絕之時,清屏縣縣學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莊大人,該說的咱們都說了,你又何必再為難我們呢?”教諭和一乾秀才都很無奈,他們正上著午課,這些人突然闖了進來,為首者出具文書,自稱是赴浙省清查虧空案的欽差莊思宜。
浙省新來了欽差人人皆知,可那人不是叫程岩嗎?莊思宜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過莊思宜文書不假,大家也不敢得罪,麵對莊思宜的詢問倒都乖乖作答,隻是要麼支支吾吾,要麼避重就輕,反正不肯多說一句。
見了他們的態度,莊思宜心頭窩火,質問道:“黃連在清屏縣為非作歹多年,攪得百姓苦不堪言,你們身為讀書人,學的是聖人言行,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這和助紂為虐有什麼區彆?”
一眾人麵有愧色,又隱帶憤怒,他們身為清屏縣人,對黃連自然深惡痛絕,可十年來不是沒人告過黃連,最後都不了了之,反而告狀之人各個結局淒慘,如此一來,誰還敢告?說他們助紂為虐?真正助紂為虐的難道不是那些狼狽為奸的官員嗎?彆當他們不知道,此前京城來的幾個欽差和黃連根本是一道的,而真心想要查辦黃連的張大人,如今卻生死未卜!
還好他們機敏,在張大人來縣學走訪調查時忍住了沒說,否則……
想到此處,教諭冷了臉,敷衍道:“莊大人,我們真的無冤可訴。”
莊思宜靜靜審視他片刻,沒有繼續逼問,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下:“本官懂你們的顧慮,但諸位也應該聽說過,浙省虧空問題之所以上達天聽,是源於一張考卷。”
教諭等人雖不知莊思宜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都點了點頭。
“你們都是讀書人,必然知道讀書人的不易,為求一個功名,往往要花費十餘年或幾十年不等的時間寒窗苦讀,卻未必能求到一個圓滿的結果。”莊思宜慢聲道:“可同樣是一個讀書人,他寧可舍棄前程,甚至舍棄身家性命,都要借院試的機會狀告黃連多年來的種種惡行,他難道就不怕嗎?他難道是為了他一個人嗎?正因為他豁出一切告狀,才終於引得皇上重視,派我等前來浙省清查此案,為的就是還清屏縣一個朗朗青天,而他奮不顧身創造的機會,你們真的忍心白白浪費嗎?”
教諭略有動容,但此前那幾位欽差的所作所為早已摧毀了他的信任,想當初他也曾心懷期望,可期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本官和他們不一樣。”
莊思宜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教諭一愣,被人看穿心思的緊張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卻又聽莊思宜道:“而且,本官和那位張大人也不一樣。他隻是學政,本官卻是身負皇上信任和重托的欽差!”
莊思宜將目前的局勢簡略分析了一遍,告訴眾人:“隻要你們能提供確實的證據,本官可以保證,黃連這次一定跑不了!”
一番話下來,不少秀才都心動了,可他們卻注意到教諭偷偷使了個眼色,於是誰都沒有開口。
其實教諭也非無動於衷,而是他知道黃連有人護著,就算倒了一個黃連,若他背後之人無事,他們這些告狀之人還是會被清算。
見眾人還是什麼都不肯說,莊思宜深感失望,他略一沉默,轉而對身後某人點了點頭。
隨後,一個瘦弱的書生出列上前,對縣學的師生們拱了拱手:“在下李碧,是蒙泉書院的學生。”
眾人疑惑地回禮,又聽李碧道:“馬教諭,不知您可還記得一個叫李璽的學生?”
教諭猛地一震,竟發現眼前的少年頗為眼熟,他心緒激動道:“你是……”
李碧:“我是李璽的弟弟。”
教諭很明顯地僵了僵,眼中隱痛一閃而逝。
——李璽,曾是他最疼愛、最看好的一位學生,但因不忿黃連的兒子當街欺辱良家婦女,和對方打了一架,以至被栽贓了莫須有的罪名關入牢中,受嚴刑拷打而死。
死的時候,李璽隻有十七歲。
“馬教諭,我小的時候常聽哥哥提起您。”李碧眼中帶著懷念,“他說您正直、果敢、有學識又愛護學生,當時我就想,如果我能考中秀才就好了,那就能成為您的學生了。”
教諭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嘴唇顫了顫,“我……”
“哥哥走的那年,我剛十二歲,原本打算參加次年的縣試,但厄運忽至……”李碧不給教諭開口的機會,兀自道:“哥哥出事後,家裡也受到黃連迫害,爹娘沒有辦法,隻有帶著我搬離清屏縣去投靠餘杭府的遠親。如今六年過去,咱們一家早已安定下來,但沒有一日忘記過哥哥的冤屈。”
李碧雙目含淚,卻掩蓋不了眼底刻骨的仇恨:“哥哥明明沒有錯,他那麼優秀,本該有大好的前程,卻被黃連害得含冤而終!我哥哥身負秀才功名,黃連根本沒有刑訊的權利,可他不但逼死了人,為了推卸責任,竟然、竟然……”
儘管李碧沒說下去,但教諭很清楚,黃連在麵對學政大人的質問時,竟汙蔑李璽是因為與有夫之婦通奸才被人毆至重傷,剛被帶到牢裡就死了……
李碧深吸一口氣:“這六年來,我和爹娘無一日不在痛苦之中,因為我們無能,我們怯懦,我們不能讓哥哥沉冤昭雪!但,我們也沒有放棄。”
他忽然重重跪地,朝教諭磕頭道:“如今我們一家終於等來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如果先生還念著我哥哥,如果先生也替哥哥委屈……懇請先生幫我!”
片刻的安靜後,室內響起了馬教諭的聲音,似痛苦又似解脫,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