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依偎在太皇太後的懷裡,滿心平靜,有些疤痕撕開了,流血了,真的一點不痛了,再次愈合,連疤痕也沒有了。
他是真心感激皇額涅給他的照顧。
他還是很珍惜養在皇貴妃跟前的日子。
他在該離開的時候,再次離開。卻是開心的、祝福的。
康熙得知四阿哥要求搬到東三所去住,呆滯地望著太皇太後,宛若一尊雕塑。
太皇太後已經不想和皇帝多說什麼,她老了,能左右一個正值壯年的有為帝王什麼那?她隻想儘自己的綿薄之力,保護好那個同樣孤單隻能靠自己的胖孩子。
“皇帝,要四阿哥搬到東三所去住吧,要宮人快速打掃整理出來,越早搬去越好。”
康熙不敢置信。
太皇太後卻是閉上了眼睛。
康熙這才發現,太皇太後手腕上的那串菩提佛珠,不見了。這要他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差點站不穩。
太皇太後將那串佛珠,給了四阿哥。
太·祖皇帝傳下來的佛珠,沒有給自己,沒有給先皇,卻是給了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
康熙狠狠地一閉眼。
好一會兒,他扭曲著臉上的肌肉,沉痛地解釋:“皇祖母,玄燁疼四阿哥。玄燁知道,您生氣。可是玄燁真的疼愛他!”
太皇太後默默地數著另一個手腕上的十八子佛珠,不聞不見。
康熙不甘心,他不知道,為什麼太皇太後這般在意皇貴妃有孕這件事,他更擔心,太皇太後都教導了小四胖什麼。他的心口一陣一陣地痛,痛得他直不起來腰:小四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要求提前搬到東三所去住的那?為什麼不來和他這個汗阿瑪說!
他的心裡燃燒著一團火焰,默默地行禮退下,抬腳就來到無逸齋。
無逸齋裡,四爺正在他的菜地裡視察春天的菜苗,麥苗。今年大雪多,麥子長得好,菜苗也長得好。康熙喜歡高產的作物,四爺卻擔心這樣高產的作物大量消耗地力,因為人的本性就是這樣,永遠在追求更高更多更大……卻很少有人下力氣去做精做好維護土地。
這一方麵,四爺有自己的見解,就好像在執政上他和康熙的不同一般,他對於後世的那些巨量高產的轉基因農藥作物,吃的人都身體變異,很是不認同。
康熙大步流星地來到地頭,望著胖孩子喜樂的胖臉,宛若小將軍地指揮麥苗兒的小樣兒,腳步一頓,眯了眯眼。
“胤禛,你種地,為了什麼?”康熙驚訝,他的語氣是平靜的。
“汗阿瑪,兒子在想著怎麼種好地,保護好土地。要人人都喜歡種地,人口不增加,人人生活的更幸福富足。”
“……不追求高產,也不追求人口增加?”
康熙望著胖小子佛爺一般的胖臉,手腕上那串明顯的菩提佛珠,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圍的宮人感受到這份壓迫力,都跪了下來。四爺卻嬉笑著,懶懶的小模樣。
“汗阿瑪,兒子認為這並不是長久之法,萬事萬物講究一個天然和諧。兒子希望每個人都和這麥苗、土地一樣,長得好,吃睡長。”
小子不光要麥苗長得好,還要土地長得好。他要人人都活成精英,都是幸福的孩子。康熙臉上有一抹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諷刺的笑,一雙龍目越發地威嚴壓迫。
“胤禛啊,你可知道,什麼是‘唯上智與下愚不移’?”
“汗阿瑪,胤禛知道。可是孔聖人的這句話是在他中下國理想裡說的,儒家的學說培養的是中下國度,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取其下,什麼也得不到。”
這個世界上,上下五六千年,或者更久,有誰比他更知道?他在推行“士紳一體納糧”的時候,身為帝王卻儼然是大清國最大的罪人的身份,那感受,再做老鬼幾千年也忘不掉。
四阿哥的回答驚呆了所有人。
周圍的人聽不懂又聽懂了,四阿哥在說儒家是低等理想國家的學問,最終什麼也得不到。
所有人低了頭,呼吸不可聞,恨不得化身地裡的一顆麥苗,聽不見看不見不存在。
康熙望著他的小四胖。
四爺眯著眼,懶懶地望著他的汗阿瑪。
父子兩個四目相對。
沒有對峙。
沒有敵視。
平等的、尊重的。
康熙麵無表情,心裡翻江倒海。可他不得不承認,他在小四胖的身上看到一份理解、包容,平等、尊重,以及,對自己理想的堅持。
康熙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輩子,身為大清國的皇帝,治理維護俯視天底下所有子民,除了太皇太後,先皇,他會在自己的兒子身上有這樣的認知。
相由心生。
小四胖身上的靈性在身上臉上顯露出來的這部分,怪不得要太皇太後喜歡。可這要康熙的心裡越發地不安,越是莫名地煩躁。
小四胖身上顯露的潛質,是他在太子的身上想看到的!康熙微微的一閉眼,無端的心裡一陣壓抑的悲痛。
四爺坦然地望著他的汗阿瑪。
汗阿瑪最是精通儒家文化,擅長人治,一輩子講究一個做人,所以他是現在人乃至後人嘴裡心裡仁慈的明君。弘曆一輩子做一個帝王,一輩子都在追求做更好的皇帝。而他,他不管是什麼身份,他隻是想做點兒事情。
他們是一樣的。
他們也是不一樣的。
如今的四爺,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但他已經有足夠的心性和胸懷,去尊重每個帝王的執政選擇。
康熙最終什麼也沒說,他倒是要看看小四胖怎麼和皇貴妃辭彆。
晚上,四爺回來承乾宮,用完晚食,去給康熙和皇貴妃請安。
院子裡春天的傍晚很是清亮爽快,康熙在喝茶休息也是在等候四阿哥,皇貴妃正坐著一個繡墩彎腰試著新鞋子:因為懷孕長胖,以前的鞋子不好穿了,她穿著新鞋,用心體會新奇的做母親的體驗,一抬頭,看見胖兒子,笑著問:“胤禛,下學了?”
“兒子下學了。汗阿瑪,皇額涅,胤禛要提前搬到東三所去住。”
四爺平靜地說出來自己的決定,發現康熙沉著臉,皇貴妃驚愕,默默地跪下來給皇貴妃磕頭:“皇額涅請保重。”
四爺等了一會,發現皇貴妃隻呆呆地望著自己,再磕頭,起身,離開。
皇貴妃望著他小人兒宛若平常的身影,猛地一轉頭,看向康熙,抖著嘴唇眼裡帶著不敢置信:“皇上,您知道?皇上,您答應了?”
康熙正驚訝於小四胖的平靜,語氣越發地低沉:“朕知道,朕也答應了。”
皇貴妃因為康熙沉沉的臉色,揮手要下人都下去,心情也沉了下來:“為什麼?胤禛是十月份的生日,現在才三月份。”
康熙凝視她的眼睛,啞聲道:“胤禛要搬到東三所去,太皇太後同意了,越快越好。”
皇貴妃的臉色刷地白了下來。
康熙卻是不再躲避這個話題,目光直直地望著她。
“表妹,你有精神的時候給四阿哥收拾收拾。正好你有孕在身,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照顧四阿哥,提前搬出去,也好。”
“皇上你在說什麼?胤禛怎麼會提前搬出去?”皇貴妃震驚過度,忘記了帝王的權威,大聲地問道:“皇上,胤禛是十月份的生日,您那天還提過。十月份搬我已經很是舍不得了,怎麼會提前?”
“表妹認為那?”
“我認為,這是胤禛在無逸齋進學見大阿哥和三阿哥都住東三所,動了心思了。他一個小人兒哪裡知道一個人住東三所的意義?我去和太皇太後說清楚。”皇貴妃認為,是大阿哥和三阿哥誘惑的四阿哥,很是生氣。
康熙胸口一悶,放下茶盞,沉聲問道:“表妹,你認為胤禛不知道?那表妹你知道胤禛這些日子照顧你的用心?你知道朕對你身體情況的擔心?你知道你孕吐吃不下,是胤禛要葉桂想辦法,也是胤禛去找隆科多,去問承恩公福晉止吐的法子?”
皇貴妃一愣,隨即激動地說道:“皇上,手腕點血和綁帶的法子,是胤禛找來的?皇上,我一直擔心胤禛不接受我有孩子,沒想到胤禛這麼關心我。”
“他關心你。和他要搬到東三所去住,沒有關係。太皇太後要他搬到慈寧宮,他要搬到東三所,就是這樣。”
康熙冷酷的話,要皇貴妃目瞪口呆,隻會自言自語一般:“怎麼會那?怎麼會那?”
“表妹為什麼認為,不會?”康熙的語氣裡帶著一絲絲壓抑的憤怒,說不清的苦澀。“表妹,朕答應了。朕知道你對孩子的渴望,朕給你生下這個孩子。可是你沒有多餘的精力照顧胤禛也是事實,胤禛早點搬去東三所也好。”
話音一落,康熙起身,抬腳離開。
皇貴妃的身體一晃,臉上血色全無。
她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急忙忙地要去找胖兒子,問問他,為什麼要去東三所,為什麼要拒絕太皇太後的邀請不去慈寧宮住?
皇貴妃的認知裡,搬到慈寧宮住,和太皇太後親近,這是多好的事情?她幾步來到兒子住的偏殿,望著他小孩子坐在小桌子上做功課的模樣,又無端地停下腳步。
恍惚間,她不再和以前一般,隨意地進去和兒子說話了。
突然間,她驚覺,她和胖兒子之間,有了距離,這個距離,要她記起來禮儀禮貌,不應該這個時候打擾。
皇貴妃白著臉,腳踩棉花地出來偏殿,望著如火的夕陽,心裡燒著一團無名的火,恍恍惚惚間,她輕聲問:“四阿哥用飯了嗎?”
“回娘娘,用了。”
皇貴妃一愣,回答的人,居然是章佳氏宮女。
皇貴妃的目光落在王嬤嬤等等人的身上,落在進進出出的孫嬤嬤、酥酥、餅餅……的身上。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說話,王嬤嬤硬著頭皮,擠出來一句:“娘娘,阿哥爺回來承乾宮,見皇上和您在說話,沒去打擾,自己先用了晚食,去請安。”
!!
“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兒子怕打擾我?
皇貴妃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
為什麼我剛剛也怕打擾我的兒子?
皇貴妃坐在院子裡,望著夕陽,久久久久。
四爺在三天之內,就搬到了東三所。
整個後宮都震驚了。
宜妃直接挺著肚子衝到承乾宮,揮退了宮女問皇貴妃:“姐姐,為什麼要四阿哥提前搬到東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