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大員的家裡,發生這般沒有道德的事情,這簡直是“啪啪”地打朝廷和皇家的臉麵,康熙氣得蹦起來,索額圖本人更是氣急敗壞。
痛惜無辜喪命的妹妹,痛恨明珠治家無方居然要一個仆人闖到內院,著急怎麼壓下去這個事情,最害怕康熙的責罵。
無他,明珠已經養老在家了,這個時候忙著辦理喪事,康熙總要顧著情麵,不找他這個當事人的兄長找誰?
索額圖打馬來到暢春園,剛給皇上打千兒請安起身,最要他討厭的四“郡王”也來了。
施施而行地抱著兩捧花兒進來澹寧居大門,康熙正在院子裡的小亭子裡品茶,一抬眼看見了,冷冷一笑。
“老遠就看見我們的四郡王鵝行鴨步,老父親還以為要等你到明天。”
四爺嬉笑,放下花在茶幾上,“啪啪”打著馬蹄袖一撩袍子單膝行禮。
“兒子給汗阿瑪請安。”
“起。”康熙斜一眼花兒,更氣。
“又霍霍朕的花兒。”
“汗阿瑪,兒子剛在牆邊看見新竹出牆,這竹子自從移栽來,長得這樣高了。汗阿瑪,兒子送汗阿瑪的花兒。您看這百合長得多好?‘永日向人妍,百合忘憂草。’還有這杜鵑‘春暖煙晴,杜鵑永日啼芳樹。’”
“哦~~‘杜鵑永日啼’是杜鵑花還是杜鵑鳥兒?幾天不學習就渾說一氣。”康熙不陰不陽的一句,撇他一眼,故意不要他坐著。
一個綠衣宮女端著茶盤上來,康熙也沒要他喝茶。
老父親這是憋著火氣那。四爺瞄一眼站在一邊擦汗的索額圖,自顧自地掀起來茶杯蓋聞一聞碧綠的茶湯,一臉歡喜溢於言表:“汗阿瑪,今年的龍井好。汗阿瑪,兒子逛著園子,聞著茶香,又想起一首詞。‘終日奔波隻為饑,才方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得田園多廣闊,……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不如歸去,不如歸隱而去~~”
康熙的冷臉掛不住了。
索額圖臉上肌肉扭動抽搐:四“郡王”居然要皇上歸隱田園?再一看,自己身上今天穿紫色的袍服,臉色一變,咬碎一口鋼牙和血咽下。
康熙卻是臉上帶了笑兒:“既然還知道《不知足詩》,都坐著喝茶吧。”
“哎,兒子謝汗阿瑪賜座。”
“索額圖謝皇上賜座。”
兩個人行禮謝恩,一撩袍子坐的端正品茶。
被兒子這一鬨騰,康熙這個時候已經冷靜下來,看一眼桌子上的花兒,笑問:“怎麼還有一個小木偶?”
四爺咽下一口茶一臉顯擺:“汗阿瑪,放上一個小木偶是不是更活潑了?兒子去學院那,隨身帶著小玩意。兒子這不是忙乎弟弟們的大婚嗎?彩帶小繡球都隨身帶著。努,您看。”彎腰在荷包裡淘一淘,紅雙喜剪紙、喜糖、小筆架……什麼都有。
康熙嫌棄一眼:“跟一個小貨郎似得。”
“汗阿瑪,兒子這是儘職敬業。”四爺將小東西一樣樣地再裝好。小倉鼠囤貨的架勢,看得康熙不由地一樂。
再看一眼這火紅的杜鵑花,有了一個黑金色的武士木偶後,確實多了一份鮮活的人氣兒,宛若一個小武士守護滿山的杜鵑,又不由地搖頭失笑。
“就你會玩樂。”示意小太監拿著花下去插起來。康熙麵容一肅:“這次要你們來,是因為明珠的福晉被奴仆砍殺一事。胤禛你可能還不知道,先聽著。”一抬頭:“索額圖,你怎麼說?”
索額圖忙放下茶杯,起身跪在皇上的跟前:“皇上,臣痛惜妹妹的結果,臣知道,無法給她喊冤,臣很難過。這個事情鬨大,鬨得四九城人人皆知,對世風良俗的影響很壞,臣請罪。”
說到最後,索額圖淚流滿麵。
雙手身體貼著地磚,腦袋放在雙手上。
然而康熙完全不為所動,右手一拍茶桌,望著跪在麵前的索額圖,怒氣勃發。
“明珠在家裡養老,管不住福晉了。你也管不住?!當年先皇給明珠指婚老福晉的原因、你妹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鬨得什麼這麼大年紀還記仇?哦,老福晉在的時候明珠不納妾,現在她也不許明珠納妾?!”
康熙的言語無情,壓在索額圖身上的目光更是冷酷。
“皇上,都是臣管教無方。皇上您息怒,都是臣的錯兒。”
“有你的錯不假!”火氣上來的康熙一點情麵不留。“她這是仗著誰的勢頭?不是你的?往日鬨得那個樣子,朕不知道,你也一點不知道?!宋光宗皇後因為嫉妒把宮女手剁了,獨孤伽羅杖斃了宮女尉遲氏,唐代公主把情敵的耳朵切了給駙馬觀賞,好啊!我們大清也出來一個!北朝高澄被廚子宰了,我們大清也能出來一個,還一下子齊活兒!朕是不是該謝謝你們啊,要朕在曆史出了大名了!”
聽著康熙這是真怒了,索額圖隻能繼續哭著請罪:“皇上,臣有罪,皇上,是臣念著她一番癡情,總是寬容,臣有罪。”
“你哪裡有罪?”康熙冷笑,“你這還是怨先皇那。”
這就是誅心了。索額圖“砰砰”磕頭一聲聲地響。
康熙看著,一張龍臉完全沉下來,目光森冷森冷的。
老福晉強勢,她作為明珠的原配妻子,作為郡主身份嫁給當時地位低微的明珠,共甘苦生兒育女這麼多年,她有能力強勢能管得住明珠看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赫舍裡氏憑什麼?就那點兒舊情妄圖管住明珠那頭狼?
到底是,心大了啊。
“停,彆磕頭了。”康熙表情變化,逐漸緩和。等索額圖哭著喊:“謝主子爺寬容。”
君臣兩個四目相對,康熙見到他額頭上的一片紅,一臉的淚,發辮上的白發,重重地一歎氣,眼睛濕潤。
“一眨眼,過去這麼多年了。朕知道你也傷心。過去種下的因果,朕也不和你計較對錯。這個事情,明珠將那位惡仆用家法處理,你就不要動他的其他家人了。那兩名,還是四名丫鬟,……也都送她們回家養老吧,破了臉也不好嫁人了,你多給點兒銀子養老,也是積了陰德了。”
“臣明白,臣一定照辦。”索額圖眼睛紅紅的,又是兩行渾濁的淚水下來。
康熙待要再說話,一名小太監小跑上來,磕頭行禮:“皇上,刑部尚書和容若請見。”
“要他們都一起來吧。索額圖起來。”
“哎。”
索額圖站起來,一個踉蹌,四爺伸手扶住了。這要他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另有小太監端來一盆水和毛巾,他在一邊淨麵,四爺正好奇當年到底是什麼恩怨情仇的時候,刑部尚書和容若一起上來亭子,打千兒行禮。
“臣等給皇上請安。給四爺請安。”
“起。”
康熙威嚴的一聲,吩咐道:“坐下來,和朕細細地說。”
容若一臉哀戚,身為繼子要戴孝,但因為見皇上,特意換了一身素服。此刻他坐下來,呆呆地望著茶杯裡碧綠的茶湯。
刑部尚書傅臘塔,也是一個老頭子了,身強力壯麵帶紅光,伊爾根覺羅氏,滿洲鑲黃旗人。之前他在左都禦史的位子上,皇上提拔上來馬爾漢,就調他去了刑部。
此刻他麵對皇上那拷問的目光,苦笑連連。
“皇上,溫保和甘度家裡,臣都派人去辦了,孫毓璘家裡,也做了安排,聲勢浩大,儘力宣傳朝廷反腐懲治貪汙的決心。”
“嗯。”
傅臘塔笑得更苦了,好似吞了一肚子的黃連。
“……皇上,這事兒,有點大,臣等儘力捂著。這……裡頭還有案子。”
康熙瞳孔一縮!
傅臘塔看一眼皇上和四爺,看一眼容若,再看一眼呆呆望過來的索額圖,一肚子的苦汁水。
正在擦臉的索額圖臉一白,手裡的毛巾掉在水盆裡,水花四濺,濕了他那紫色的蟒袍官服。
但聽傅臘塔從袖筒裡拿出來一封信,起身雙手奉上。
梁九功忙上前一步接過來,檢查過後,雙手捧給皇上。
但聽傅臘塔言說:“浙江慈溪的姚氏夫人,擅文寫詩,守寡後一直出外為“女傅”,教習大家女兒。納蘭府上的事情爆發後,她偷偷派人送來一封信,給臣的福晉,……臣,這才知道。”
康熙越發疑心,展開信一目十行,看到最後目齜眼裂。
在座的人都好奇。索額圖更急得顧不得禮儀,直接問:“皇上?”
“你看看吧。”
康熙把信給索額圖。
容若擔憂事情發展的越發惡劣。
在一邊安心吃茶用點心的四爺最好奇,沒頭沒尾地聽了一頓陳年舊事,心裡跟貓爪的一般癢癢那,因為索額圖看信的反應,驚得站起來。
納蘭府上以千金聘請老婦人,說是去教他的女公子。到了府上,住在花園中,也是屋宇精美,極珠簾玉屏之麗。老婦人出來拜見兩位小姐,她們都生得姿容絕世,與她們聊天,發現她們是江南口音,都才十六七歲,學琴、學詩,頗聰穎。夜晚,她們都伴著老婦人睡覺。這時,才知她們都是納蘭老爺準備納的妾室,據說因為幼小,尚未侍寢。一天晚上,二女忽然從裡麵出來,麵頰微紅。問她們怎麼了,她們說:“福晉賜酒。”然後就解衣入睡了。不到二更天,二女都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解;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
索額圖就感覺腦袋嗡嗡地疼,疼的他兩眼昏花什麼也看不清,雙腿發軟身體一搖一晃的,眼前最後的畫麵是年少的自己護著妹妹,哄著哭泣的她發誓說:“妹妹放心,三哥將來一定要你嫁給明珠。”
妹妹含淚一笑的模樣,真好看。
一陣天旋地轉,手裡薄薄的一噎信紙飄在地上,索額圖眼前一黑身體一歪,暈了過去。
容若坐的位置距離他最近,第一個反應過來,扶住了。四爺也忙上前幫忙。
康熙吩咐道:“找一個擔架來,抬著索額圖去後院,好好診治照顧著。”
眼見梁九功指揮小太監抬著,索額圖躺在擔架上麵容青紫牙關緊閉人事不知的模樣,康熙難免心傷。
這都是什麼事啊。何至於引發兩條人命?!
傅臘塔麵帶愁苦,摸著胡子,一抬頭,語氣恭敬:“皇上,姚老夫人沒敢逃回江南老家,她發覺納蘭府上沒人找她,放了心,又在京城當女老師。臣也快速查問了,她也心裡明白著,在外頭一點沒漏。”
康熙點點頭。
看一眼容若,撿起來信件正在看的容若那張臉已經白的,好似失去了全身的血液,忍不住又是歎氣。
明珠想納兩個江南美女為妾,赫舍裡福晉吃醋,借口她們年齡太小,大度表示要請人教她們琴棋書畫,明珠估計是愧疚或者驚喜,答應了。
可誰能想到那,赫舍裡福晉暗中卻將她們給毒死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康熙到底是難免憐香惜玉,覺得這兩個女孩死得太冤,轉頭問容若:“你們一點不知道?明珠怎麼會突然要納妾?”
容若扯著嘴角,笑不出來。
慢吞吞道:“父親再次娶妻後,搬回去老宅住了。臣……聽二弟揆敘說他要納妾,去勸說他,一把年紀了好好保養身體,更何況,當年那段事情,臣也有耳聞,也勸說父親,既然現在成親了,好好過日子。可父親不知道為什麼,罵了臣一頓,臣也就沒有再管……”
容若說不下去,眼睛紅紅的,掩飾地低了頭。
四爺聽出來他聲音裡的悔恨,抬手按按眉心,看向傅臘塔。
康熙也看向傅臘塔。
傅臘塔笑得比哭得難看。
“皇上,四爺,臣一個大老粗,哪裡懂得這些?臣聽自己福晉說,可能是明珠因為赫舍裡福晉幾次威脅他,對丫鬟們凶殘,起來逆反心理了。這……臣也不懂,他都這把歲數了……”
“朕知道……”康熙歎了口氣。人老了,越是動不了了,越是想要證明一下。
“那兩個女孩兒的家裡,可有送去補貼?”康熙問容若。
“送去了。赫舍裡福晉送去的,一家兩千兩銀子,兩家人都感激她,下人們也誇她仁慈。”容若沒抬頭,聲音低低的,帶著哭意。
亭子裡又是一陣沉默。
兩千兩銀子,對比一個女兒突然暴斃的窮人家來說,是莫大的仁慈。
可這是,一條人命。
這是一件極其諷刺的事情。
可此情此景,每個人的心裡隻有沉重。
康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站起來在亭子裡不停地轉圈圈。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康熙腳步一停,一抬頭,看向四兒子:“胤禛想想辦法,壓下去這件事。”
四爺麵容一肅:“汗阿瑪,放出去其他家的一些八卦?”
康熙眉心一皺,這是一個好主意。但他此時最不想的就是因為一些事情被揭開,傷害到誰。
“……好好選一選,不要有妨礙到誰。”
“兒子明白。還有一個方法是,朝廷宣布一些新政策,關乎老百姓的切身生活。”
說著話,四爺從袖筒裡掏出來一個章程。
康熙:“……”這難道是那什麼不能隨地吐痰的?
四爺肅容,認真解釋:“汗阿瑪,兒子還沒寫完,但估計,夠用了。”
好吧。康熙咬牙接了過來,翻了幾頁,臉上五顏六色地變化,人生第一次,慶幸自己是皇帝,隨時有人捧著痰盂準備著。
禮部聲勢浩大地宣告皇上的新旨意,這道旨意很特殊,它是給大清國的每一個人的。
不要隨地吐痰,咳嗽要捂嘴,垃圾隨手收拾好,固定地點歸類放置,朝廷統一回收玻璃和輪胎……童學院裡,課程增加一些禮儀事項,要學,關鍵,科考的時候要考!
這可掀了滔天巨浪了!
科考關乎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命運,科考要考,那絕對要關注啊。
頓時,沒有誰還有心思議論明珠福晉吃醋傷人喪命了。
朝廷查抄幾位大臣的家,流放一些人到黑龍江給翹首以待的薩布素將軍,也隻有朝堂上的相關之人關注。
有人同意:讀書人彎腰駝背的,吃飯吧唧嘴,喝茶牛飲,一點沒有讀書人的樣子,早就該好好管教管教,父母不會教導,那隻能朝廷費心了。
有人不同意:科舉是選拔讀書人才,隻要考試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有人機靈地觀望。
其中普通老百姓的心聲是最感激的:這些禮儀,自己知道是好的,可自己就這樣兒,哪裡會教導孩子?朝廷費心,他們隻管麵朝北京的方向磕頭謝恩。
可他們的心聲最強烈,也是最弱的。
大郡王特意到工部找到四弟,上下打量他一身粗布上衣下褲和匠人們一起刨木頭的樣兒,眼裡露出一抹不認同。拉著他到無人的屋子裡,認真地詢問他:“科舉之事,關乎到儒家讀書人所有人的利益,不能輕動。你真不怕?”
“怕啊。”四爺嬉笑。“大哥莫要擔心,弟弟這隻是一個擦邊球,絕對不動儒家人的任何一點利益。這考試不算分那。”
“真不算?”
“不算。汗阿瑪這是和儒家人討價還價那。見天要價,攔腰一砍,摸地還錢。”
“……”
“就你機靈。”大郡王放了心,卻又不甘心了。“索額圖的事情,值得鬨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