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音大師的話音一落,一聲朗笑響起來:“爺一進來,大堂一個人沒有,都在吃飯?”
所有人都猛地起身,這麼年輕的聲音,敢直接進來縣衙後院,還在錢大人麵前自稱“爺”,是,“十爺!”錢大人驚呼一聲,和施世綸對看一眼,那真是驚喜過望,領著侍衛們激動地打千兒行禮:“給十爺請安。”
“給十爺請安。”任縣令領著家人喜極而泣地跟著行禮,偷偷地看這要兩位大官都行禮的人。雖然不知道十爺是哪一個,但身份越高越好啊。
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公子,打扮也並不出奇,隻穿件石青盤銀繡雲西洋羊絨鶴氅,裡頭寧綢銀鼠馬褂,月白隱花棉長袍,腳蹬一雙黑衝呢千層底布靴,沒有一般大家公子的奢華,乾淨利落纖塵不染。但見那公子漫步進來,一條烏亮的發辮直垂腰間,似笑不笑地看著他們,雙手扶起來錢大人,爽朗地笑道:“都起來。都起來。錢娘子幺,施不全,怎麼剛用飯?可是受累了?”
錢大人因為十爺的親近稱呼,一臉的受寵若驚,恭敬地笑:“十爺,下官不累不累。下官這點事,不是事情。您老人家來了,下官就有主心骨了。”
“爺來,也不頂你辦事啊。爺還驚訝那,爺來之前,還以為你這小娘子已經死了那。”
!!!
眾人都驚訝那。卻見錢大人聽這一聲罵,仿佛渾身都通泰了,眼淚花花的,說道:“十爺您康泰著哩,下官怎麼舍得伸腿兒?”
一句對話弄得端正嚴肅的施世綸、擔驚受怕的任縣令都是一笑,施世綸便道:“十爺,您用了飯了嗎!”
“用了。這麼冷的天,吃完飯才好迎風騎馬。”十爺看向後頭一群婦孺都跟著一起用飯,大約有點明白,言道:“你們繼續用飯,錢晉錫和施世綸來大堂和爺說說話兒,年羹堯,你陪著兩位大師再用一點兒。”目光落在默默站著的性音大師和餑餑身上。
“下官遵命。”
眾人這才發現,十爺帶來的侍衛裡,有一個特殊的人。
二十五六歲,白淨麵皮,瘦瘦一個書生臉,目露精光,頭上一頂**一統狐狸帽,結著紅絨頂兒,靛青長袍外套著件套扣海龍皮馬褂,腰間係著滾邊繡花玄帶,披著一件藏青大毛黑灰鼠鬥篷,精精乾乾一身打扮,看著比十爺還富貴,正是年家年遐齡的次子年羹堯。
施不全因為十爺的話震驚,一起身一抬頭視線和十爺身後的人對上視線。
“原來是年世兄。”
“施世兄好啊。”
錢大人一眯眼,一顆懸著的心落回去肚子裡,熱情地笑:“年大人快來坐。就坐我的板凳。”
“謝錢大人。”年羹堯大大方方地坐下來,一眼看見剛站起來又坐下來吃麵的兩個遮臉的和尚,定睛一看,認出來一個。
眼睛撇著另外一個,笑道:“……兩位大師好。”
性音大師放下筷子,一打佛禮,寶相莊嚴:“阿彌陀佛。年施主來了,我們吃完麵,就走了。”
“……好。”
年羹堯納悶四爺手底下難道有個和尚?還是粘杆處的人?但他自幼讀書習武,頗有才識。中進士,改庶吉士,授職翰林院檢討。曾多次擔任四川、廣東鄉試考官,如今已經累遷內閣學士,傲氣著那。作為陪客,也不在意這陌生和尚的身份,接過來任縣令遞過來的碗,大口喝湯。
剛錢大人和施世綸夾了幾筷子菜到麵碗裡,端著麵碗跟著十爺走著,好在臨走之前,給任縣令一個眼神。任縣令便知道了,這位是有名的年家的公子。年遐齡封疆大吏,對比他那是天上地下。他的鑽營腦袋冒出來,頓時什麼也不顧不上了,害怕也顧不上了,一心伺候巴結著。
年羹堯不是施世綸的軸脾氣,也不是錢大人的小媳婦做派,他很懂得官場來往,一派的安然自若享受,要任縣令巴結的越發來勁兒,命師爺挖出來自己珍藏的十八年女兒紅,對著家人那一桌擠眉弄眼的,恨不得要自己的兩個女兒都過來敬酒。
性音大師:“……”
餑餑:“……”
再說大堂裡,胤祥品著茶,聽錢大人和施世綸一邊呼嚕麵條,一邊大體說了情況,眯了眯眼。
“要年羹堯領著二十個侍衛留下來,協助你們。”話音一頓,笑罵道:“你這個小媳婦,連四哥吩咐的這點事都辦不好,你是吃錯了什麼藥?”“不是辦不好。”錢大人小娘子性情外還好似是個越罵越舒服的人,笑得兩眼都擠成一條縫,說道,“正要去回了四爺,快要審訊完了,快要審訊完了……”胤祥便知這老小子已經有了安排,罵道:“你們四爺說了兩天,就是兩天。你還不拿出來看家本事?”“不是怕刑部不依嘛!”錢大人兩手一攤,可憐巴巴地說道,“要是單單兒抓人審訊,我早完結了。這個案子,把人擺治得忒不像話了——今天一天,死了五個人,渾水摸魚的,趁機報複私仇的,殺人滅口的……”
他沒有說完,施世綸便知道,這事情可能要往小裡頭辦,鬨大了,殺人砍頭了,都不是朝廷的目的,礦場安全開工才是。剛想到這裡,胤祥笑道:“這點事,能唬得住你?他們哪一個是你爹?還是你媽?虧你做到順天府府尹!再說這混帳話,把蛋黃子給你踢出來。”說著,抬手給錢大人一個腦崩兒,笑問:“兩天能不能行?能不能行?順天府的大管家,這麼大官連這點事都做不來?”
“十爺,哎喲喲喲喲……”錢大人小媳婦一樣地捂著腦門,疼得噓著嘴笑道,“做得來做得來……那年大人?”
“年大人是朝廷的官兒,又是四哥旗下的,四哥特意找來幫忙。”
“還是四爺體貼人啊。”錢大人感動的眼淚汪汪的,小手絹抹著眼淚,“皇上聖明啊。臣一定給辦好嘍。十爺,皇上今天用飯可好?”
這話一出,施世綸也擔心地看著胤祥。胤祥臉上略嚴肅:“好著那。下午練琴,接待奧斯曼使臣,現在不知道做什麼。”
“阿彌陀佛。”錢大人雙手合十念佛。施世綸放下一半的心:“我們正擔心皇上那。十爺,四爺那裡那?“
“爺出門的時候,正在作坊裡和匠人們維修一個機器。”
頓時安靜。
好一會兒,施世綸一低頭,為難道:“十爺,機器好是好,可這機器一旦出毛病了,一時不能及時修不好,一個車間的人都要等著。……”
“就是因此,更要用機器。”胤祥疏闊的眉眼一肅。“不會維修,培養維修匠人,棄置不用,這不是因噎廢食?”
錢大人打哈哈:“十爺、施大人,機器的事情後麵再討論。門頭溝的事情急需解決。大冷的天,煤炭供應要保證。”
“嗯,這話對。和你們談一談,爺就能放心地離開了——老錢明兒把你這身藍寶石孔雀皮扒了,帶著施世綸到我家。操蛋的好口福,正有一壇子桂花陳酒,才從地裡刨出來。”說罷,起身就朝外頭走出來縣衙。
施世綸和錢大人送到縣衙門口,候著十爺上馬,領著一群侍衛和兩個和尚打馬而去,一直到看不見了,踢嗒踢嗒的馬蹄聲也聽不見了,還是沒有動彈。
施世綸望著平直的瀝青官道,感佩道:“十爺奇人也。”
錢大人望著十爺離開的方向癡迷道:“十爺啊,打小兒就喜歡逛四九城,和街頭的乞丐,南城的下九流,官場的中下層最是熟。最是豪爽的爺們。”
“十爺罵人?”施世綸試圖提醒他。
“施大人呀,做人小媳婦的,麵對婆婆們的笑罵最是開心。因為婆婆們罵你說明親近著,拿你當自己人。”錢大人星星眼。
施世綸:“……”
“年大人?”
“大好事。有年大人在,才好證明我們沒有私心偏向任何一方,秉公辦事。”
施世綸安心了。京官榮耀靠近皇上。可京官對比地方官,自有不好做的地方,他已經有了體會。
身後傳來任縣令的呼喚聲:“錢大人、施大人,十爺走了嗎?你們快回來吃麵。麵要糊掉了。”
施世綸一轉身笑道:“來了。任縣令啊,吃飽了?”
“吃飽了!我吃!我吃!我也不是嚇大的!”任縣令一拍肚皮,一腔熱血的模樣。“我猛地端著碗,大口地趴著麵條。”
錢大人眯眼一樂。
施世綸無聲地笑:年大人的名頭這麼好用?
任縣令嘿嘿笑,摸著油光光的胖腦門,一臉夢幻:“不瞞兩位上官,下官夢想著巴結上四爺,可四爺哪裡是一個縣令能巴結上的那?還是巴結好年大人這個大粗腿。”
咳咳。
知道不知道你視而不見的,是皇家的十爺,四爺最疼弟弟啊?!
任縣令迷糊:“兩位大人?”
“哎,去吃麵,趕緊的,不能浪費了。”錢大人邁著小碎步走了。
施世綸拍拍他的肩膀,邁著八字步,也朝縣衙走了。
任縣令:“……”
門頭溝的事情,有了年羹堯的加入,快了很多,刺殺活動基本停了。畢竟年羹堯身後是皇上。
胤祥領著一群人打馬回來四九城,路上喝水休息的時候,餑餑氣惱道:“那個年羹堯,果然是官家子弟,忒是傲慢。要不是我們在,他真能要任縣令的兩個女兒來敬酒。”
性音大師:“阿彌陀佛。性格不同,做事方法不同。”
餑餑剛要反駁,哪知道胤祥也搖頭:“官家子弟中,施世綸這樣的,是異類。官員中,老錢這樣的也是異類。年羹堯這樣的,才是正常。”
“我知道這是正常,可四爺手底下,一般沒有這樣的人啊。”餑餑生氣的地方在於,四爺為什麼要重用年羹堯。
胤祥看一眼餑餑,驀然哈哈哈哈大笑。
性音大師打一個佛禮:“阿彌陀佛。”也笑。隨行的侍衛們就沒有一個不笑的。
餑餑:“……”
因為國子監的事情,各個皇親國戚家裡擠滿了說情的人,皇子們的府上更是。
四貝勒府上,四福晉安排好皇太後派來的嬤嬤們,住處、飲食、伺候的人等等。宗室一個老福晉病重了,親自帶著人去看看。另有一個皇親國戚娶媳婦兒,要去隨禮吃喜酒。
下午回來家裡,一大家子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娘家來人了,四福晉見了一麵訓斥安撫一頓,四福晉的娘家大嫂拉著她的手哭著:“福晉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要互相幫著。我們平時也從來不上門求您,今天實在是關係到孩子一輩子的前程,著急了啊。”
四福晉含笑的目光一頓,問道:“你們收了人家的銀子了?”
大嫂臉一紅,帶著描金長指甲套的手指無措地抓著靠枕,諾諾地解釋:“沒收銀子。是家裡的親友家的親友家的一個子弟在牢裡頭,要給托著說情。”
“沒收銀子,就是收了貴重禮物了?”四福晉臉一沉,一轉頭,溫聲喚道:“勞煩孫嬤嬤一趟,你帶著人,去將銀子還是古董的,都送還回去!”
“嗻。”孫嬤嬤利索地下去了。
孫嬤嬤是四爺的奶嬤嬤,地位特殊,娘家人不敢惹。可是到手的寶貝要飛了,大嫂看著孫嬤嬤下去的身影,一把抓住四福晉的手,著急地哭道:“福晉,您做了福晉了,您身份高了,可也不能這樣對娘家啊。”
四福晉冷笑,抽回來自己的手:“我沒有帶著娘家嗎?家裡幾個哥哥不管能力如何,都有了差事辦著,隻求不出差錯就成。還不行?我好幾次要你們安心在家裡什麼也不要管,你們就是管不住手。我今兒再說一遍,誰敢亂應承什麼,收了人家什麼物件兒銀票,再被我知道了,彆怪我做包青天。”
大嫂也生氣了,身板挺直,柳眉一豎。
“福晉,差事是差事。你兄弟們的脾氣你也知道,最是忠厚老實的。彆人辦差有油水,他們有什麼?我不自己找一點銀子花,成嗎?”
“忠厚老實就是他們最大的優點。”四福晉聽了她的話,反倒麵色緩和下來,看著大嫂的眼珠子跟結了冰一般。“一個人能吃幾碗飯,就吃幾碗飯。哥哥們都是好的,大嫂這是不滿意烏拉那拉家的的日子了嗎?”
嚇得娘家大嫂一張脂粉油光的臉白生生的,腰板委頓在炕上,低了頭,“我!”“我!”好幾次說不出來話。
憑良心說,烏拉那拉家的日子,在權貴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四福晉的父母留下的遺澤還在,幾個兄弟都是老實人,家裡一切財物交給各自福晉管著,吃喝嫖賭一樣不沾。除了一個繼母福晉偶爾鬨事,繼母生的幾個兄弟不和睦外,可以說是順心得很。更何況還有一個姑奶奶做了四福晉,四爺是活閻王,可四爺有實權啊,四爺也顧著嶽父家。四福晉的幾個兄弟在外辦差,性情忠厚不耍滑頭,卻也沒有誰敢糊弄他們。一大家子不管誰出門都是風風光光的。
娘家大嫂麵紅耳赤地離開了。
四福晉用一杯茶休息一會兒,門房來報,之前玩得好的兩個老閨蜜坐轎子來,四福晉愣了一下,這兩位夫人不應該是來求情的人呀,先熱情地招呼進來說話兒。
陳廷敬的夫人和李光地夫人一起進來正院,丫鬟們給脫去大氅,一起福身:“給四福晉請安。”
“快起來,嘗嘗我領著孩子們熬的奶湯。”四福晉挨個扶起來,親熱地拉著坐到炕上,小丫鬟給送上來手爐,大丫鬟春華端著托盤進來,放上茶碗和點心等等。另有丫鬟雙手抱著一個長銀壺進來,倒上碗奶湯。
陳老夫人看一眼手上素雅的梅花紋銅手爐,聞著香噴噴的奶湯,恭敬地笑:“福晉領著小主子們熬的奶湯,今天有大口福了。”
李老夫人整理整理頭上的發釵,也笑:“福晉您教導小主子們的方法,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四福晉謙和一笑,瞧著李老夫人似乎腰上不舒坦,遞過去一個形狀奇怪的長枕頭:“墊在腰上歪著,舒坦。我哪裡知道怎麼教導她們?有空啊,要她們和你們多學習才好那,多一點書香氣。”
“不敢不敢。我們要和四福晉您學習才是。那些詩詞歌賦啊,不當吃不當喝的,女兒家,還是掌家的本事重要。”陳老夫人深有感觸。
“哎~都好都好。”四福晉對兩位夫人尊重著,妝容精致的芙蓉麵上帶點兒俏皮地笑著:“女兒家掌家的本事是基礎,跟男子在外頭打拚一樣。隻是我們呀,照顧好自己和家裡了,能有點天賦,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騎馬打獵的,樂嗬樂嗬,那不是更好?”
那頑皮的模樣,逗得兩位夫人都笑了出來。
因為大清進關,奶湯、鍋子、皮毛等等都變成很多上層漢人家的日常。兩位夫人一邊用著奶湯,一邊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