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洛克斯就是不起來,養著白胖的大胖臉繼續哭道:“四爺,您知道我的訴求,我夢想著獲得大清國籍,十多年了。”
“爺都明白。起來說話。蘇培盛,上茶。”
再不起來,有耍無賴威脅四爺的嫌疑了。威洛克斯順從地爬起來,畢恭畢敬地扶著四爺在主位上坐下,雙手捧著四爺的茶杯給四爺,自己卻不坐,緊緊地挨著四爺站著,臉上依舊哀求:“四爺,如今的形勢,我都看明白了。我越發強烈地想要加入大清國籍。我相信,我的決定是對的。大清必然是未來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
人都是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於國家層麵上,就是人才都喜歡流向強國。四爺隻一笑,安撫道:“威洛克斯先生,你先坐下來,用杯茶,我們慢慢說。”
威洛克斯剛要再表示一番誠心真心,看見蘇培盛端著茶盤進來,忙含笑點頭示意。
蘇培盛也禮貌地笑,禮儀到位地給他上了茶。
蘇培盛這樣的身份,就是歐洲國王身邊的近侍官員,一定要交好,但也要先拿出來自己的資曆要他看得起。威洛克斯於是在四爺下首椅子上坐下來,接過來茶杯,表示他是有資格和四爺一起喝茶的。
東西方的人情世故嘛,可能有禮儀上的區彆,但本質上大差不差。蘇培盛心裡明鏡,對他的定位也早有了,臉上保持和剛剛一樣的笑容,退了下去。
威洛克斯見屋裡隻有四爺和他,激動地打著手勢再次請求道:“四爺,我聽說,朝廷要冊封皇貴妃娘娘做皇後?四爺,佟佳家的上位史,我也打聽了。大清不一樣,大清重賞功臣。即使是間諜出身的功臣。四爺,您是有謀劃做大事的人,您一定想要擴大大清的影響力,接納我們加入大清國籍,給大清帶來新鮮血液,彆人反對,但您一定會知道這一計劃的妙處。”
四爺慢悠悠地品茶,茶香嫋嫋要他的麵孔幾分朦朧,幾分溫和。
“威洛克斯先生,這一點你說得對。可是你也知道,新鮮血液的到來,與老血液們會引發的矛盾。大清是一個保守有人情味的國家,必須顧忌老血液們的感情。您說的佟佳家的上位史,爺明白。可是,現在和當年不同了。”
“四爺,我不奢望我的家族能達到佟佳家的高度,但是四爺,求您給我的家族一個入場參與競賽的機會。”威洛克斯灰藍色的眼睛含淚看著四爺,身體前傾,表情鄭重嚴肅。“您知道,我本來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是這次的事情要我再次熱血燃燒。做間諜是被人唾棄的,可是大清皇家不一樣!我很感激四爺要我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做人,享受我的財富。可是我貪心,想要一個大清戶籍,在大清安家落戶,發展我的家族……”
威洛克斯麵色紅漲越說越情緒高漲,他是真心的信服四爺,也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不儘。
右手端著茶杯蓋刮著茶葉沫,四爺靜靜地品茶,靜靜地聽著。
大約明朝萬曆四十二年,明朝和邊境各部落關係劍拔弩張。遼東巡撫郭光複抓住了一位努爾哈赤派來的間諜,此人名叫佟養性,是一個商人。因為從佟養性身上搜出了他和建州酋長努爾哈赤互通信件的證據,佟養性“奸細”的身份已經坐實。按照當時的律令,這樣的奸細,一旦證據屬實,一律按“通敵賣國”罪處斬。
但是,他並沒有被殺。努爾哈赤已經基本勢力穩固,這讓明朝中的一些人非常擔心。於是有人提出,要及早往努爾哈赤身邊安插間諜,以備不時之需。
遼東巡撫郭光複,他不光和朝廷提出了建議,還給出了明確的間諜人選,這個人叫佟養性。
郭光複身為遼東巡撫,他手底下可信的能人應該不在少數,他為什麼會選擇佟養性去當間諜呢?
首先是因為佟養性的身世。有關佟養性的身世,有人說他是元朝遼東漢人土著,也有人說他祖上本是女真人,他雖然當時是大明戶籍,但他應該屬於歸化的女真後代,後者更為可信一點。
雖然這佟養性屬於大明戶籍的商人,但是他經常會和關外各族人做生意,不過他做的生意並不太“正經”,因為他不光往努爾哈赤一方輸送一些違禁品,還會向努爾哈赤提供一些財物上的支持,佟養性因此還被下過獄。
努爾哈赤雖然當時名義上還是從屬於大清,但是他的野心已經露出來,加上當時形勢複雜,為了關外安穩,明朝甚至已經和蒙古聯手遏製努爾哈赤的崛起。那麼按理說,郭光複應該知道佟養性的政治不正確,他為什麼還要用他呢?
這就是第一個問題的第二個原因。佟養性並不是一個跑單幫的商人,他身後的佟家在遼東已經經營了很多代了。除去像他這樣經商的之外,他家還有人在明朝為官,像佟養性的侄子佟卜年,不光不光高中進士,還非常受一代猛人熊廷弼的賞識。
也就是說,佟養性的一大家子人,都和明朝有著很深的羈絆,郭光複之所以敢讓佟養性去當間諜,是因為人家手裡有佟養性的把柄。
不過郭光複沒想到的是,你手裡有人家的把柄,人家也不是無所依靠。佟養性被派到努爾哈赤身邊當間諜,郭光複在三年後就因公殉職了。那一年努爾哈赤建立了後金,並主動向大明發起了挑戰,這時佟養性不光自己徹底投靠了努爾哈赤,還把一家人都拉進了後金陣營。
佟養性在以間諜的身份到努爾哈赤身邊時,努爾哈赤對他十分信賴,這不光是因為他和佟養性本人交情莫逆,還因為努爾哈赤的原配佟佳·哈哈納紮青,其實就出自老佟家,雖然族譜上挺遠的,但還是能聯到一塊去的同屬一支。
不過這裡的老佟家,指的是佟家在後金這邊的祖家,而不是已經基本大明化的佟家。佟養性到了努爾哈赤身邊之後,努爾哈赤是如何信賴他的呢?
據相關史料記載,佟養性在努爾哈赤時代,主要負責的軍務是後勤部給。可能有人會問,管後勤有什麼好的,你立不了戰功,人家怎麼會重視你。
——漢高祖劉邦打天下時,手下有漢初三傑,最後最為劉邦信任的,是“給餉饋,不絕糧道”的蕭何;劉備興複漢室的時候,諸葛亮負責的也是“足兵足食”的工作,結果老劉最後白帝城托孤;趙匡胤最信任的外人,是趙普,朱元璋曾經的心腹,是李善長......
開國皇帝對於武將,是一邊信任一邊提防。但是對於管理內政的文官,一般都會繼續使用。所以當年努爾哈赤讓佟養性管後勤補給,不是不信任他,反而是想長期使用,努爾哈赤還曾把自己的一個孫女,下嫁給了佟養性。
等到努爾哈赤去世之後,佟養性又成了皇太極的心腹。佟養性在皇太極時代,主要做了兩件事。
第一,皇太極下發有關佟養性的人事任命:“凡後續歸降軍民一切事務,付爾總理,各官悉聽爾節製。”意思是,皇太極把所有後續歸降滿漢蒙有關的事,無論軍民,全部都交給了佟養性來管。
熟悉曆史的都知道,後金在滿八旗之外,還有蒙八旗和漢八旗,而佟養性就是第一代大清漢八旗的話事人。也就是說,佟養性算是這支軍隊的初創者,這是一個什麼概念,且不說這支部隊隻要存在一天,佟養性的影響就會存在一天,就是他當初的同僚、部下組建起來的人際關係網,就夠他老佟家福澤後代。
如今的佟家為什麼能成為“佟半朝”,人家除了是皇親國戚,人家還有祖宗留下來的一棵“參天大樹”乘涼納蔭!
第二,佟養性可不是因為光靠關係和理財,就能成為皇家心腹的,人家的眼光和能力也非比尋常。當年努爾哈赤止步寧遠關前,一方麵是因為他的軍隊擅長野戰,不擅長攻城,另外一個很主要的原因,是因為袁崇煥有火炮,而他隻有比較“原始”的弓~弩。
等到佟養性被皇太極提乾以後,主動上書皇太極,希望鑄造火炮等先進武器,皇太極抱著試驗的心態答應了。結果佟養性不負眾望,不光組建起了大清的兵工廠,還讓自己麾下的漢八旗成了大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熟練掌握了火炮等先進武器的用法,立功無數。
雖然沒有佟養性,大清未必就不能進關,但是如果沒有佟養性,這個過程一定會被延長。因此大清皇家對佟養性的貢獻是十分認可的。在佟養性去世以後,順治皇帝曾親自為他的墓碑寫了碑文,而明朝那邊則把他和另一個人並論為頭等叛徒。
明朝知道佟養性徹底“叛變”後,將佟養性列為“頭等叛徒”,和李永芳同列——當時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尚未反叛。
而佟養性管理漢八旗,監造大炮,地位隆崇。他病逝後,他的堂兄佟養真接過了佟氏一族的大旗。清軍入關後,佟養真把自己的孫女佟佳氏送到宮中做順治的妃子,後來,佟佳氏生下一子,取名玄燁,也就是如今的康熙皇帝。佟圖賴、佟國維都是權臣,把持朝政多年,佟國綱、清朝的“佟半朝”,就是由此而來。
站在清朝的角度來說,佟氏一族為後金和大清立下不世之功,佟養性的“雙麵間諜”身份被徹底洗白。站在明朝的角度來說,佟養性被列為“頭號叛徒”,因為他一人,讓明朝損失慘重。
明朝、清朝都是時代進程的一部分,在兩朝交替階段,總有一些人要選邊站隊,佟養性的功過是非,不能一概而論。但是,這表明了一點:大清不同於其他朝代,厚待功臣。
不管是佟養性、還是大明過去的範家、洪承疇等人,亦或者戰死的普通貧民將士們,一律封以爵位,要他們子孫無憂。即使有牽扯進事情有了大罪,也不會全滅,更沒有誅九族。比如鼇拜、索額圖等人。
威洛克斯越是研究,越是心生希望。他知道康熙重用西洋人,四爺沒有膚色民族等等區分。所以他麵對如此情勢,大膽地提出來請求。
自古以來,人在異國他鄉奮鬥的,有幾個混的好?威洛克斯傷心道:“四爺離開南海不久,安德魯在一天夜裡突然就沒了,都說安德魯得了暴病死的,留不得,當夜就拉出去把屍身燒了。可憐安德魯一向在英吉利總督麵前得臉,說死就死了。英吉利總督為安德魯的死哭了兩天,英吉利國王心疼得了不得。”威洛克斯張望四周,見確實安全地方,方痛哭流涕道:“我和安德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知道安德魯身子強健,他怎麼會好好地得了暴病。我大著膽子偷偷去看過,安德魯的口鼻裡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我當時嚇得腿都軟了,隻不敢聲張。”
四爺道:“安德魯雖然要回去英吉利,可到底也是從爺這裡出去的。可憐年輕輕就這樣蹊蹺地沒了,隻剩下了你一個。若英吉利一方待你不好,爺自然會為你做主。”
威洛克斯從椅子上起身,在一張小繡墩上坐了,人高馬大的身軀靠在四爺身邊,搖頭道:“自四爺走後,南海形勢有了變化,安德魯不聽我的勸說,一心要回去英吉利。我沒有辦法,我知道,即使他從來沒有背叛英吉利,可英吉利總督、東印度公司的人,都不會信任他。我收到四爺通知,在十三爺南下的時候,借機強行和大清商人們一起捐款,被十三爺安排在寧波正經安家。寧波民眾雖說待西洋商人也有排斥,可也不苛待。”威洛克斯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我因為去看望安德魯的屍體,被人追殺,這疤痕還在那。現在那東印度公司的人遇到我,還是隨意打罵。”
威洛克斯的手臂上有一條長長的暗紅刀疤,斑斕若錦,進來送點心的蘇培盛看著不忍心,眉頭緊皺。四爺心疼不已,忙叫蘇培盛拿了去疤痕的藥來親自給威洛克斯擦拭。威洛克斯受寵若驚,忙道:“我身份卑微,怎麼能叫四爺為我做這些事呢。”
四爺輕輕撫著他的手臂道:“什麼卑微不卑微的話,你受今日之苦爺難辭其咎,做這些又算什麼呢。”他歎息,“爺當年這一走,雖然也為你們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終究還是連累你們。”
威洛克斯動容不已,哭著道:“能跟著四爺一場已經是我們的福氣了。在四爺身邊那些日子我才是真正開竅,在彆的掌權者眼裡,我們這些人就是出海的炮灰命如草芥。”威洛克斯自傷身世,屋裡不斷進來的人都同情不已,一時間殿內歎息之聲不絕於耳。
四爺輕輕為威洛克斯擦著藥酒,縱然如此,他還是疼得噝噝倒吸冷氣。四爺道:“你到底是英吉利的人,英吉利國王也不為你說話麼?”
威洛克斯忍著痛,咬牙道:“英吉利國王雖然也護著我,可東印度公司和英吉利總督到底是權臣,英吉利國王也奈何不得。有時候英吉利國王覺得他們鄙視我們這些貧民出身的商人,傷了自己臉麵,也會為我們分辯幾句,可是下回東印度公司和英吉利總督排擠就更重了。”
權臣權力頗大,東印度公司是真的富可敵國,在英吉利之外堪稱藩屬國的國王,英吉利國王管不了。即便威洛克斯是英吉利國王要提拔的人,也維護不得。
四爺凝神思量片刻,忖度著問:“東印度公司和英吉利國王當真不睦已久麼?”
威洛克斯認真點了點頭:“東印度公司總說他們有功勞於英吉利,是英吉利最大的功臣,可是卻被保守派元老派把持國王,要他們不得誌。”威洛克斯低頭想一想,道:“我冷眼瞧著,其實東印度公司在英吉利國王心裡分量不如從前多了。自從英吉利革命鬨了幾場,英吉利國王的權利大不如前,主要心思用在收攏國內勢力上,於海外不大有興趣了。”
“那你去英吉利時,有風聲說國王要加封你麼?”
威洛克斯茫然地搖頭,點頭,瞅著手臂上泛疼的疤痕流淚道:“有風聲。包括法蘭西的人也偷偷聯係我。可我都拒絕了。”
四爺唏噓不已,關切道:“爺知道你的心。其實你在歐洲過得不好,爺倒可以想個法子把你戶籍轉到大清來。隻是歐洲和大清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願意為爺留意著大清境內歐洲各方勢力的動靜,暫時委屈著一段時間。”
威洛克斯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看著四爺,四爺答應自己加入大清戶籍了!
威洛克斯情緒激蕩之下呆愣住了,身邊蘇培盛踢了他一腳,他警醒過來,連連點頭:“能為四爺做事,威洛克斯萬死不辭。”
到了晚間四爺檢查完孩子們的功課,回來前書房正要沐浴歇下,卻是蘇培盛領著一名傳教士進來道:“基督教分會的麥克先生給四爺請安。”
四爺頓時困意全消。
麥克先生帶來一個消息:十三爺胤祥進京了,直接被關押進宗人府。
四爺送走麥克先生,木然地洗漱沐浴,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極力要自己的腦袋去思考政務。
目前大清局勢不同上輩子,該有哪些新政令出來整頓,會有什麼連鎖反應……四爺竭力要自己全神貫注地想著。
還有冊封皇貴妃做皇後的事情,拖延至今,沒有正式旨意。
四爺不知道的是,這件事遇到了阻礙。這阻礙不是彆人,正是康熙自己。
皇貴妃陪伴他這麼多年,他已經不擔心自己克妻命硬影響皇貴妃,可是……當時康熙當時本來就因為胤祥的事情正傷心,四爺抓住機會一提,他一時動情答應了——他知道老四是擔心皇貴妃的後事,他對皇貴妃也是極為愧疚,可等群臣都答應了,熱情操辦,他一冷靜下來……佟佳家的勢力這麼大了,再出來一個皇後……康熙下意識拖延,心事重重。
這一天早朝後,早春天氣明朗溫暖,他換一身輕便衣裳來到寧壽宮請安,又一次和皇太後愁眉苦臉。皇太後又問他:“皇帝,你到底什麼時候冊封皇貴妃?”
康熙愁容滿麵,手裡小榔頭敲核桃的動作都慢了:“皇額涅,您看,這皇後冊封……兒臣記得您當年大力反對?”
“當年,我是大力反對。可是皇帝,現在不一樣了。我以為你已經做主冊封了,我也想好了,應該的。你怎麼反而猶豫了?”皇太後吃著康熙敲出來的核桃,表情比他更納悶。
“皇額涅,您知道,兒臣剛提拔隆科多做九門提督,鄂倫岱做漢軍正藍旗提督。佟佳家一門如今是威勢赫赫。將來這兩個人都是新君的輔政重臣,再上一層。若再有一個皇後,……”
再有一個皇後,佟佳家的勢力將會大很多。無論哪一個新皇都無法容忍。而萬一這個皇後活得比自己還久,做了母後皇太後,這天下豈不是佟佳家的天下了?康熙沒有說出口的話,皇太後當然明白。當年先皇一直拒絕蒙古皇後,其中就有這個原因,防止外戚勢大。
“可是皇上,您也要關心關心您自己。多年來,您對皇貴妃如此愧疚不安,將來怎麼也不能安生。如此自苦,您對得起自己的夫妻情分嗎?您能忍心嗎?”
一句話要康熙心頭一震,胸腔裡酸酸楚楚的難過,熱淚湧上眼眶。他想到了所有人,他想要完美安排好所有人的未來,可唯獨自己的一顆心,一份情意,忽略了,顧不上了。
“皇額涅……”康熙低低地呼喚一聲,哽咽難言。
皇太後沒有說什麼大道理,她隻是作為一個母親,在心疼康熙的自苦。她的昏花目光慈愛地看著康熙,好似在看一個懂事隱忍到要人心疼的乖孩子。
皇太後的理解體貼,要康熙越發難過。
在外人麵前高高在上,端坐龍椅的康熙皇帝,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孩子,麵對心疼自己的老母親,極力忍耐那份酸楚疼痛。
康熙出來寧壽宮,腳步沉重地在禦花園亂逛,也不知道走到哪裡,迎麵有妃嬪給他福身清理,看麵容也不大年輕了。“起來。”康熙看著淺綠色的棉袍半舊海龍皮披風、胸前素色龍華,沒戴長指套的手,身邊隻帶著一個低等小宮女,知道是一位低位妃嬪。
“皇上……”妙答應因為康熙陌生的目光,苦笑一聲,隻眉眼間不見愁苦,卻好似是豁達的自嘲。依稀可見當年那副無一處不長在康熙審美上的姿容秀致。“皇上可是記不得奴婢了?奴婢是妙答應。”
康熙眯眯眼,仔細看了兩眼,恍惚想起來,居然是妙答應。
“妙答應?”
因為康熙四十七年靈答應和老二胤礽的事情,康熙對妙答應等一乾跟去承德山莊的妃嬪們遷怒,妙答應等人也都不敢朝他身邊湊,生怕引得他回憶起那件事。而這些年,康熙的事情一多,記憶也不如過去,真忘記了妙答應的麵容。
“你怎麼這個歲數了?”康熙感歎道:“朕記得,你還不到二十歲。”
“皇上,奴婢記得,你的頭發胡須,還沒白那。”妙答應還是那個妙答應,直言不諱。康熙笑著搖搖頭,打量兩眼她的穿戴容色:“這些年,你過的還好?”
“多虧了皇貴妃想著。”妙答應扶著康熙走上來一處八角亭,李德全舉著毛毯鋪好椅子,她扶著康熙坐下來,“說出來皇上可能不信,我一開始,也是怨天怨地,憑什麼我守著規矩,卻無辜跟著遭受這一回?被宮女太監冷眼,被內務府苛刻冬天連換洗棉襖都沒有,櫃子掉漆了慣用的宣紙也不供應了,憑什麼那?奴婢心裡苦,偏偏又端著,生怕被姐妹們看不起,每次有機會去承乾宮請安,都要鬨一回,鬨得所有人都不開心才好。可是,皇貴妃每次處罰奴婢,卻又想著照顧奴婢,布匹毛皮碳火……都想著奴婢。”
妙答應情緒激動說不下去。舉目望天眼淚朝肚子裡流,天空很藍廣袤無邊,承載人間多少愛恨情仇,卻依舊很藍,依舊寵著白雲在頑皮地飄啊飄。
她伸手扶一扶小兩把頭上唯一的銀鍍金蝶戀花珍珠釵子,略窘迫地看著康熙:“奴婢嘮叨了。實在是見到皇上,有點激動。”
康熙搖搖頭:“繼續說。”
“哎。奴婢知道,皇貴妃娘娘是看在十八公主的份上,可不管什麼原因,受益人是奴婢。再加上慢慢的,十八公主長大了,也知道來照顧奴婢,奴婢的日子越來越好,居然生出來感激心來……”她臉上有一抹釋然的笑。“十八公主,也是皇上給奴婢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顧著康熙的麵子,妙答應沒有說,自己和靈答應處的那樣好,靈答應犯事,自己正好在之前見過太子,……沒有被牽扯進大牢。她想通了,是真的感恩皇上的仁慈寬容。
她微微側頭,條件反射地露出來自己最美的側臉,卻是看著康熙的殷殷目光,有對老年人的孝順,也有對皇上的恭敬,更有一個女子看一個偉岸男子,天一般胸懷的男子的崇拜。
在康熙的威勢麵前,這是掩飾不出來的,這是發自內心。
康熙歎息一聲。
“你呀,還是這個脾氣。見到了朕,不說你自己,反而說皇貴妃。說吧,有什麼事情?”
妙答應笑了。
盈盈跪下。
挺直了脊背,直麵康熙。
“皇上,奴婢這性子,是一輩子改不了了。奴婢有一個十八公主,看著十八公主長得好,彆的不敢奢求。今天有緣見到皇上,隻想報答皇貴妃的恩典。也是了了奴婢的一個心願。”
“你要報答皇貴妃,在朕的麵前說皇貴妃的好兒?”康熙笑了,帝王威嚴的目光盯著妙答應的眼睛。“皇貴妃的行事,朕比你清楚。”
“我知道,皇上更清楚皇貴妃的行事風度。”妙答應嚇得雙手握緊成拳,指甲刺著掌心疼的她回神。她的目光發虛發怵,但她咬牙撐住了。
“皇上,奴婢確實有私心,奴婢想討皇貴妃的好兒,要她更照顧奴婢,更照顧十八公主。可是奴婢想要報恩,也是真的。這個宮裡,有多少踩高捧低的人,不是宮裡,人間之人大多都這樣。奴婢不怨了。但奴婢不能聽著她們說‘皇貴妃現在能耐有什麼用,將來呀,就算四爺做皇帝,冊封的皇太後也不是她……’皇上,奴婢不敢談論朝政,不敢牽扯皇儲冊封,奴婢隻是想要皇上對皇貴妃好一點兒。”
妙答應一鼓作氣說完,身體癱軟,趴在冰冷的亭子地磚上。
她沒有看見,李德全等等所有太監大氣不敢喘。而康熙渾身顫抖著,嘴唇哆嗦著,臉色難看的嚇人。
康熙在晚上來到承乾宮,揮退了眾人,直接問道:“表妹,你還要做皇後嗎?”
皇貴妃一愣。
怔怔地看著康熙。
想!想!她想啊!
兩行渾濁的淚水流淌在乾瘦的老年斑初生的麵頰,康熙伸手,給皇貴妃默默地擦了,手指微微抖著。
皇貴妃握住康熙的手,緊緊的,放在胸口。
“表哥,我還能想嗎?在你要隆科多做九門提督的那一刻,我的夢想就斷了。胤禛勸說我,要我開開心心的,孩子們都孝順我,可我不甘心啊。可我不甘心,又有什麼用那?現在,如果我為了佟佳家好,為了胤禛好,我就必須斷了這個念頭。我自己養的兒子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嗎?表哥!”
皇貴妃撲到康熙懷裡,嘶聲痛哭。
“我天天擔心,就算我不做皇後,我低調。可是隆科多的性子,將來呀必然惹禍……表哥,我每次隻能安慰自己,胤禛重情,不管將來如何,他一定不會牽連,給佟佳家保留世家體麵。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怎麼能甘心,將來作為皇貴妃陪葬你身邊!我怎麼能甘心,將來低了德妃一頭!胤禛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他是我養大的!”
皇貴妃嘶吼著,似乎要嘶吼出來所有的委屈和憤怒。
可她年紀大了,和康熙哭鬨也沒有力氣了,康熙扶著她躺到炕上,她哀哀地哭著,哭得絕望傷痛。
康熙歪在他身邊,用手帕不停地給擦眼淚,一直等到哭的人受不住了,實在沒有精力了,完全發泄出來了,康熙哄孩子似的拍著她的後背,笑道:“你呀,有心事不和朕說,朕哪裡知道你怕將來被德妃壓一頭?還是老四,年前和朕請求,冊封你做皇後,說將來,要你和朕一起尊享後人香火,和赫舍裡皇後、鈕祜祿皇後一樣。”
皇貴妃正焉焉的抽泣著,情緒波動大,耳朵裡嗡嗡的,腦袋也生疼,渾身無力。乍一聽,沒有明白,呆呆地抬頭看康熙,好一會兒,她紅腫的眼珠子動了一下,宛若老去的蝴蝶的翅膀扇動。
“表哥,你說什麼?”皇貴妃做夢一般。
“朕說,你兒子給你請命,要你做皇後。”
“胤禛?我兒子?”皇貴妃不敢置信,哭著臉,抖動的唇,夢囈般的語氣。
“是呀,你兒子。你兒子呀,抓住機會,沒有給胤祥求情,給你求情。你滿意了?”
“我……我……”皇貴妃慌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無措,“我兒子……給我求情……我兒子,心疼我比他的胤祥還甚?”
“是啊,你滿意了吧?”康熙抓住她無意識揮動的手,骨瘦如柴的手,親切地哄著:“你呀,有一個好兒子。”
皇貴妃在這般刺激下,受不住地要暈過去,她狠狠掐著自己的人中,要自己保持清醒。
醒過來後,麵對兒子坐在床邊關切的目光,眼淚開心地流淌。有子如此,還有何求?
*
康熙在南書房,正式命禮部和工部重新規劃自己的陵寢景陵,要造出來新皇後百年後的位置。
這就是決定了。
朝臣們都理解,畢竟佟佳家的實力、身為康熙的表妹、皇貴妃這麼多年的資曆,都擺在這裡。而皇貴妃沒有親兒子,於皇位繼承影響不大,沒有理由反對。
至於佟佳家作為外戚勢力過大?還能大過之前的赫舍裡家嗎?能大的過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出身的科爾沁?反正他們作為臣子該勸諫的勸諫,言說外戚勢力大的害處。但就皇上的英明神武,這真不用他們做臣子的擔心。
皇子們更清楚康熙的意思,將來不管誰做繼承人,不管哪個妃嬪做聖母皇太後,都會踩著皇貴妃一頭。可一旦皇貴妃變成皇後,她沒有親生兒子,她也是母後皇太後,都要高上聖母皇太後一頭。康熙終究是顧念著這份情意,要給皇貴妃最大的體麵。
後宮妃嬪們都知道這一點。
康熙下了聖旨,要欽天監選日子冊封皇後的消息傳遍前朝後宮,有人替皇貴妃高興,有人一絲兒表情不露隨大溜地恭喜。有人含酸地和皇貴妃嘀咕:“這下子,四大妃、良妃等等人,都要氣哭了那。都等著看娘娘您的笑話兒,這下子,看不成了。”
皇貴妃隻一笑,最大的心事了了,還有兒子的愛充盈心間,世事紛擾於她,風過了無痕跡。
對四大妃等妃嬪,尤其德妃,還是一如既往地恭敬皇貴妃。德妃是人精兒,且皇貴妃的身份資曆是她幾輩子也高攀不上,她雖然酸澀於康熙維護皇貴妃的態度,但並沒有什麼抵觸心理。更何況,皇貴妃做了皇後,對她的老四,也是有好處的。於是德妃對皇貴妃,更親近了。外人的眼裡,這兩個明爭暗鬥一輩子的冤家,處的更好了。
二月十六日,欽天監算出來的好日子,康熙親筆書寫聖旨,頒布天下,正式冊封佟佳皇貴妃做皇後,舉國歡慶。
這位陪伴康熙一生的皇後,康熙的表妹,協助康熙養育滿宮皇子皇女操勞宮務的女子,大清人從心底深處接納和祝福。已經不抱有希望的佟佳家更是欣喜過狂。
皇後本人,端坐太和大殿,康熙的身邊,麵對皇子們、朝臣們、滿宮妃嬪和命婦福晉們的行禮,轉臉看向康熙,再轉臉看向她的胤禛,端莊的一笑,那笑,有幸福的味道。
康熙有一天傍晚,來無名居看方苞,坐到炕上,看了方苞的聖旨稿子,休息後,忍不住言說此事,歎息道:“胤禛呀,是一個好的。幫著朕,安排好胤礽和皇後的後事,朕呀,現在是沒有遺憾了。”
對麵的方苞欠身,恭敬道:“皇上,四爺一貫孝順體貼您。”
“是啊。當年的頑皮胖小子,朕隻當他是一輩子富貴閒人了,那知道,是他最要朕老來依靠。”回首往事,康熙不勝唏噓。
方苞則是真羨慕康熙了。四爺這樣的好兒子,誰不想要?四爺還沒做皇帝,把皇帝該做的朝堂差事兒都給辦了,還給康熙處理好二爺和皇貴妃的難處,要康熙心無牽掛安心養身體,還不用擔心被架空做了太上皇,依舊大權在握,嘿!
“皇上,奴才的兒孫們,將來若能學得四爺一指甲的孝順體貼,奴才也是無憾了。”
“會的。會的。”心情頗好的康熙,也很樂得分享和提拔的,大手一揮。“朕給你抬旗,給你的兒孫們一份鐵莊稼。”
方苞:“……”
說實話,在方苞的鐵“漢”心裡,進旗那就是“漢奸”!“民奸”!老百姓說滿、漢之分,羨慕滿人有鐵莊稼。其實是旗、民之彆,矛盾的點在於朝廷對旗人的種種優待,康熙對旗人官員的看重和照顧。
可是,此情此景,康熙正驚訝地看著他的反應,他的腦袋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撲通”一聲跪下:“奴才萬萬想不到……皇恩高重,奴才,不勝感激……”
“哎……快起來。”康熙以為方苞是因為進旗激動的,笑著道:“這樣,你家的孩子,將來也有指婚了。朕聽說,你的一個孫女兒,才華隨了你,一筆小楷,一筆詩詞寫的要江南才女們都自愧不如,性情也是個好的。”
方苞傻傻了:原來皇上是看中了我的孫女兒?要給指婚?皇上怎麼知道我的兒女們想要進旗被指婚?難道皇上調查我家了?
他正越想越怕生怕有什麼**被調查出來。康熙興致勃勃地念叨:“弘暉這要娶妻了,皇太後、皇後、德妃,老四媳婦,都忙著給他後院添人,朕也想啊,可合適的姑娘都給她們選了。正好,下次選秀,你要你孫女兒參加,哎,朕再看看,誰家的姑娘好,給抬旗……”
康熙細細地念叨著,哪家的姑娘有才名,哪家家風好,哪家的姑娘穩重大方……一副要利用皇帝特權給孫兒扒拉姑娘的架勢。方苞呆呆地聽著,時不時地附和兩句:我是誰?我在哪裡?合計著,我也做一回靠女兒上位的“奸臣”,見識了楊貴妃一家“生男不如生女”的榮耀?他趕緊甩甩頭,皇上可是英明大皇帝,唐玄宗哪裡比得上?!所以他不是奸臣!
三月初五日,雍親王府迎娶第一位兒媳婦,富寧安給閨女準備了十裡紅妝,在不違背禮製的情況下,給出了最隆重的嫁妝。四九城歡騰,幾條街上都是人山人海的歡呼聲。康熙、皇太後、皇後也來了雍親王府,在拜高堂的環節裡,一起接受大婚小夫妻的磕頭行禮。
這架勢,和康熙要四爺祭祀祖先,祭天更要人目瞪口呆。
可四爺他真就是一個孤臣。他隆重地祭天祭祖回來,第一反應是請假休息,那真不像是有野心的人。更有康熙從來最是疼愛弘暉,皇太後和皇後也是。彆說大臣們不多想,就是四福晉等所有雍親王府的人,都隻敢高興於長輩們對弘暉的疼愛,不敢想其他的含義。
五世同堂,弘暉大婚,今天是四爺重生以來,最高興、最高興、最高興……的時刻之一。
夜幕深深,喝喜酒的賓客們都走了,下人在忙碌地收拾酒席整理賀禮,四福晉、年側福晉等人忙了一天剛開始用晚食,兄弟們送喝醉的康熙、皇太後、皇後回宮,侄子侄女們在新房放聲歌唱鬨騰新郎新娘。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隻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
四爺在一片歡樂騰騰的歌聲中,醉醺醺地拎著一壇女兒紅,晃晃悠悠地上了轎子,出來雍親王府。
四爺去的是宗人府。
宗人府,大清朝廷專門管理皇族事務的衙門,與內務府平級。而宗人府的宗正,正是平郡王訥爾蘇,四爺早早地和訥爾蘇說一聲提前安排了。此刻守門人一見四爺來了,連忙報信給管事的。那管事的迎出來,四爺一看,巧了,認識。此人名叫蘇爾金,正是在弘皙白礬密信案中自儘的貝勒蘇努第三子。
蘇爾金見四爺來了,趕快上前磕頭:“爺吉祥,蘇爾金給您請安了。”一邊說,一邊把四爺讓進門房裡坐下。
四爺今天特彆地隨和大方,身體搖晃著,眼睛眯眯著,臉上翻著醉酒的紅暈,眉梢眼角都是喜慶的笑兒:“蘇爾金,你阿瑪當年在我麵前可沒少誇你呀。有一次他給我說,想讓你跟著你們五爺出海去,說你拉丁語好,喜歡研究西洋文化,我答應了。那可是個好機會,出去見識見識辦正經差事。不知道你和你們五爺談的怎麼樣了?”
蘇爾金受寵若驚了。四爺是位冷麵王,一般的大臣們還難得和他說句閒話呢,自己一個敗落宗室,今天能有這麵子,而且還讓自己得了這份美差,他能不激動嗎?四爺的話剛落音,他就連忙回答:“蘇爾金謝四爺的賞。四爺您是貴人,蘇爾金和五爺談了,五爺要我再更多研究西洋曆史,做足了準備那。”
四爺點點頭,看著默默打開側門的蘇爾金,從腰上荷包裡掏出來一疊子銀票,遞過去:“拿著,給值班的人買酒吃。爺今天高興,爺娶兒媳婦了。今天在場的所有人,你都給爺一個名單,爺要好生感謝你們。”
蘇爾金加上侍衛們一是害怕,二是感激,誰不知道四爺那說一不二的脾氣呀,即使四爺今天娶兒媳婦大喜之日,他們也不敢造次。紛紛磕頭謝賞。四爺暢快大笑著,大踏步地向院子裡麵走去。
進了二門,院裡燈火通明,他一眼就瞧見了十三弟。胤祥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是饒有興趣地在讀一本書。一個綠衣丫鬟站在身後為他捶背,一個粉衣丫鬟手端茶盤,侍候在旁邊。四爺停住了腳步,恍惚間,是抱在懷裡的奶團子胤祥,跟著自己丫丫學步的胤祥……眨眨眼,注目細看,揉揉眼,再仔細看:八年功夫!老十三不過才三十多歲,可是,左邊眼角起了一根細細的皺紋,發辮子也沒有以前粗了,竟好像一下子變成近四十歲的人!兄弟兩人同在京城,卻咫尺天涯,不能相見。胤祥啊胤祥,你讓四哥想得好苦!四爺不覺眼睛濕潤了。可是,他猛然想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今天他更不能惹十三弟傷心,便強打精神,笑嗬嗬地叫了一聲:“十三弟,你好悠閒哪!”
正在看書的胤祥陡然一驚,抬頭一看,竟然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四哥來了,激動、興奮和那無法表達的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他慌亂地站起身來,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了,雙手胡亂地揮舞著,語無倫次地說:
“啊?!四哥,怎麼……是你,是你……來看我了。你,你……你怎麼進來的……”一邊說,一邊就流著眼淚打千兒請安。
四爺連忙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十三弟:
“胤祥,快起來。我是特意來看你的,你,你身子骨還好嗎?”
胤祥隻顧看著四哥,雙眼上下仔細打量四哥,他的四哥!目光灼灼。
胤祥見四哥穿著一件正式的藏青色朝服,紫色貂皮風毛披風,石青色夾袍洗得纖塵不染熨得平平展展,寧靜的麵孔上兩個瞳仁越發黑得深不見底,似乎和八年前無甚差彆,隻看上去更加從容,眼睛更深了些。半晌,胤祥才從懵懂震驚狂喜中驚醒過來,又似乎是放心地笑了一下說:
“四哥,你一點沒變,隻是有點瘦了,要好生養著。四哥,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你看,還有兩個丫鬟伺候我那,外頭還有十幾個小廝,都聽話恭敬得很。每天紅袖添香、讀書習武,看螞蟻上樹,悠閒得很。”
四爺重重地錘他的肩膀,默默地聽著十三弟這近於瘋癲、又像生怕他擔心的話,不由得心如刀絞。他痛心地說:“十三弟,你不要說這些混話,四哥我聽著心裡難受。四哥沒瘦,倒是你瘦了這麼多。”四爺更近地觀察他瘦的突出的五官,手上一用力,握住胤祥的胳膊握住,一把試探到衣服下的消瘦,眼裡含了淚。
胤祥要再說什麼要四爺寬心,終是什麼也沒說。四爺細看他眼角皺紋,哽咽難言。兄弟兩個淚眼相看,彼此都知道彼此的焦急,千言萬語要說,卻又擔心說了惹得對方更為擔憂。皆是為了對方強忍悲痛。
自從康熙四十七年,十多年了,胤祥接二連三地被圈禁,這次他剛回來北京不到一個月,十天,剛被圈禁十天,他卻是最著急,急得受不住。首先他不同於老二胤礽,胤礽落草就是儲君,養在深宮,除了偶爾隨駕,從不輕出宮門,圈禁不圈禁行動上分彆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馬拉弓,鬥雞走狗無所不為,就是沒差使,一年也要出京遊曆幾次。因此,遇到圈禁,他最是耐不住。更何況,這樣關鍵的時刻。
平郡王很照顧他,外院有十幾個小廝,內院有兩個美麗丫鬟,都聽話乖巧。他每日隻在這個小天地裡擺棋譜、練字畫、打布庫、調鸚鵡……隻一日一日消磨長晝、打發永夜。漸漸地,不光沒有安心下來,反而越發焦急,落了個失眠不寐的毛病兒。看著蒼老和眼角皺紋、掉頭發就是這麼來的。
此時正是午夜,夜清氣爽,雲淡天高。撒眼一望園中紅瘦綠稀牡丹如火,一隊鴻雁在高遠天際“嘎嘎”叫著向南緩緩飛著,胤祥喃喃說道:“年年願傍青鸞隊,拜獻南山祝嘏詞。——四哥,自從康熙四十七年,弟弟就沒有給你過過生日了……”正自出神,卻見看守管事蘇爾金在前,後頭跟著性音、餑餑、富鼎三人迤邐進來。胤祥不禁一怔,性音一句:“四爺,十三爺,大喜的日子,你們怎麼還不喝酒?”他渾身電擊般顫了一下,什麼大喜的日子?翕動了一下嘴唇,卻害怕聽到是不利於自己一方的,什麼也沒有敢問出來。
“十三爺!”蘇爾金就地打了個千兒!“二月了,夜裡還是冷的。我給您做了幾個小菜,待會兒送上來,你和四爺喝一杯。”胤祥僵硬地點了點頭,說道:“理會了,叫他們抬膳桌進來些吧,再拿一個手爐和腳爐來。”轉臉道:“四哥,你快進屋坐著——我知道你進來一趟難,有什麼話,儘情聊!”
屋裡燒著暖炕,胤祥給四哥脫了披風,請四哥落座,將手爐放四哥懷裡,腳爐墊在四哥腳下,試著他額頭上溫度高的很,知道是醉酒的原因。性音倒酒,餑餑和兩個丫鬟幫著擺好碗筷盛湯,他瞧著四哥醉醺醺的任由擺布的模樣,一時又哭笑不得。
“大哥在南海一直擔心四哥。十四弟又去了西北,這次呀,他連大將軍王的名號都沒有了,什麼‘大將軍王’?”胤祥一邊命丫鬟去煮醒酒湯,一邊笑道:“既不是親王,也不是郡王,含含糊糊一個‘王’。他還挺得意的。”
四爺呆了一下,屋裡的暖和要他的酒意更壓不住,腦袋暈暈的無法思考,更沒有精神說話。
胤祥也沒要四哥說話,照顧四哥用了一碗蘿卜豆腐湯,一長一短將老二托付自己靈答應,自己轉而告訴王剡的事情都說了,末了將南海總督蔡珽無知被老八利用,老八在海上阻攔自己不給自己回京的事情也說了。
“這件事,有一點需要告訴十三爺,她自儘了。”餑餑的話音一落,胤祥呆著隻是沉吟。
四爺原以為他必定難過,正想撫慰,不料胤祥突然大笑道:“好好!死得好!她倒得了好處,雖不節而烈,雖不忠而從!她是個有福的!哈哈哈……”
發作一陣,胤祥清醒過來,要一杯酒喝了,已經平靜如常,苦笑道:“四哥,老八派汗阿瑪身邊的退休老太監海盛去南海,假傳汗阿瑪口諭,又傳了一些汗阿瑪病重的消息,我情急之下,無法辯駁真假,南海情勢緊要,大哥脫不開身,我卻不能不回來看看,這才中了他的道兒。”
“十三弟!”四爺喚了一聲,恍惚間,是那一年自己被汗阿瑪罰跪奉先殿,胤祥去看自己,一個勁地喊“四哥!四哥!”此刻,他隻想喊“十三弟”,他知道,胤祥一是擔心老父親生死,更是掛心自己的安危,才顧不上和北京通信確認,直接冒險進京。
胤祥感受到四哥眼裡的情感流露,卻是釋然地一笑,款款說道,“看到汗阿瑪康健,四哥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如今皇父春秋日高,龍體每況愈下,國無儲君,人無定心,老八爪牙鋒利羽翼豐滿,老十四盤踞西北心雄萬夫。兄弟們麵情上是兄弟,……大清定鼎已八十年,國基牢固,斷然亂不了,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汗阿瑪放鹿中原,任兒子們高才捷足者先得!我……”他忽然有點氣餒,旋即苦笑連連,自己如今這個情況,還能幫助四哥多少?
四爺聽得迷迷糊糊,壓根沒聽見他說了什麼,醉意的目光朦朦朧朧地看著胤祥,發現他不說了,嫌棄地歎道:“你怎麼長了皺紋了?四哥明兒送來一些保養的食材,要丫鬟們燉了吃著。等弘暾大婚,你這做阿瑪的,可要好看些。”
胤祥轉臉看性音和餑餑,性音正在大口吃菜,笑道:“十三爺,四爺今兒是真喝醉了。弘暉阿哥大婚那,接下來就是弘時阿哥……弘暾阿哥大婚的日子也定下來了那,四爺高興的瘋了。”
胤祥的脖子“哢嚓哢嚓”地轉向四哥的方向,慢的好似地球自轉,一邊餑餑笑著說:“十三爺,是不是四爺還沒和您說是什麼大喜事?是弘暉阿哥大婚那。”
他好似沒有聽見,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四哥。
四爺伸手摸摸他新剃頭的青瓜腦門,懶懶地笑著:“十三弟,四哥娶兒媳婦了,要做瑪法了。你也馬上要娶兒媳婦了,要做瑪法了。”
四爺的眼前,是將來,兩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就好像當年,他和胤祥一樣。
胤祥伸手抱住四哥的手,張張嘴,喉嚨堵著。再張張嘴,眼淚先下來。
好一會兒,他嘴巴張張合合,艱難地吐出來一句:“四哥,弘暉大婚了?”
“大婚了!福晉是富寧安的閨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胤祥驀然仰天大笑,這次是痛快的笑,是真正放心的笑!汗阿瑪終於給弘暉大婚了,是富寧安的閨女!“好!好!好!”胤祥大叫著,麵孔發亮,眼睛發亮。“今天該喝酒!今天弟弟要陪著四哥喝酒!一醉方休!”說著話,端起酒杯,一飲而儘,拎過酒壺再倒酒。
四爺因為十三弟的高興更高興,端起來酒杯陪著:“來,我們喝酒。”
哥倆一起喝酒,喝得儘興,喝得激動,喝得飽含對未來的期待,胤祥喝得多,四爺是真的醉了,醉的人事不知,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四爺捂著腦袋迷糊睜開眼睛,一看自鳴鐘上的時辰嚇得直接醒了酒,快速收拾自己,和四福晉一起喝了兒媳婦敬的茶,小糯米和小米粒照顧阿瑪用早膳,四爺用了早膳,躺在如意齋廊下的躺椅上曬著太陽。
婚宴的第二天,主家還有的忙活,書房的下人們都去幫忙了,早開的兩排牡丹擺在廊下,散發幽香,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花貓兒邁著優雅的奶步走過來,靈活地跳上他的膝蓋,找個舒服的姿勢趴下來,矜持地搖著尾巴眯著眼。
餑餑遠遠地看見四爺這個憊懶模樣,不禁一笑。悄悄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紙,塞到四爺的手裡。
“昨天晚上,十三爺秘密交給我的。十三爺一邊解說,一邊檢查,這是一張名單,密密麻麻寫著二三百名官員將軍姓名和現任職份,都是十三爺自己手裡使過的舊部,……”
說著說著,餑餑的聲音嗡嗡的,透著哭意。
四爺一下子就明白了。
餑餑哽咽著:“十三爺早就寫好的,臨交給我又不放心地提起筆在紙上點點劃劃,添了幾個名字,又塗去了幾個人的名字,說道:“有些人沒用,有些人沒骨氣,有些人沒見我麵難以指揮。我點了點兒的,四哥可以見見;畫了杠兒的,得給點好處……這些年有些人變了也難說,先試探試探接觸。你們跟在四哥身邊,要四哥千萬當心——皇貴妃做皇後,佟佳家越發勢大,暫時要一力拉攏。年羹堯在西北,我們信任他,但也不能全部壓在他身上。”
“十三爺的目光望著西北。還說‘陝西三秦之地,為中原門戶,年羹堯在那裡攔著老十四,太好了!至於李衛——補個陝西糧道,既不歸老十四管,也不歸年羹堯管,專差為這兩個大營辦糧,李衛去年羹堯的陝甘總督衙門幫辦軍務兼理文書,也混個軍功。”
聽得四爺陡地一震,八年工夫,胤祥的心機精明到了這地步,果然又是上輩子的十三弟。
由一個李衛管糧,就等於一手卡住老十四和年羹堯兩軍的命脈!“瞄”的一聲,貓兒瞪圓眼睛望著四爺,似乎是好奇。四爺一手給貓兒順毛,微微睜開眼睛望向餑餑。
這雙俊逸淩厲的眼睛,猶自帶著昨夜醉酒的一絲疲倦和朦朧,好似清亮深邃的大海蒙上一團霧氣,遮掩了大海的冷漠無情,看著越發深不可測和神秘,要人不敢探視。
餑餑直視四爺半睜開的眼睛片刻,抿了抿唇,終是移開視線,遲疑良久方笑道:“四爺,李衛的事,雖然您不管吏部,但十三爺管過吏部,他既然這樣說,一定能直接要人調李衛去陝甘總督衙門。四爺,您會驚詫於十三爺的心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