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氣候與陝中不同, 冬日嚴寒,有時一夜過去,積雪之厚便可沒至膝蓋。而到了夏季, 即便是再豔陽高照的時候,也總比陝中涼爽些。
剛剛定親時, 怕熱的宋坊主還曾以此打趣過西門吹雪, 說她既不是看中了他的絕世劍術, 也不在意他家產多少,“除了你這張臉, 也就隻有這座夏日避暑勝地的萬梅山莊, 最是讓我心動了。”
彼時的西門吹雪隻是看著未婚妻子, 神情平靜, 也不知道有沒有把她的玩笑話當真。
過了沒多久,柳伯帶著宋坊主一行三人走在萬梅山莊裡, 輕聲介紹山莊內的布置,好讓未來主母提前熟悉一下夫家。
“夫人的屋子朝南, 敞亮通透, 天熱起來也不會憋悶。下頭鋪的地龍,冬天便是大開門窗也不會讓您冷著。”
老管家話裡有話似的:“塞北雪景甚美, 夫人如果喜歡, 儘可多看些時候。”
跟在後頭的元正桑落,便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姐的耳後悄悄紅了一片。
宋坊主不是沒有吃過苦的人。
早年跑商的時候, 就算有江氏兄弟從旁照料,也總有條件艱苦的時候。她也曾在馬背上曬得汗流浹背, 一天陸路走下來, 馬韁蹭破過她嬌嫩的掌心;千裡冰封的時節, 她也曾頂風冒雪地趕過遠路, 隻為了如期交貨,保住宋氏酒坊的金字招牌。
在西門吹雪看不到的地方,宋玉紅早就默默品嘗了人世艱辛。
她隻是從不曾向未婚夫婿抱怨過。
但宋坊主不說,不代表西門吹雪不懂。
正因如此,哪怕來年就要成親了,到時宋玉紅就會搬進主屋,暫住的房間再怎麼樣也住不了幾天,她卻還是占據了整個萬梅山莊最冬暖夏涼的一處。
——未婚妻子即將為他離鄉背井,西門吹雪便要讓她駐足的地方四季皆宜,寒暑不侵。
“……以後,塞北隻怕要溫暖如春了。”
宋坊主曾凝視著西門吹雪,明明她自己也挺不好意思,耳根尚且還紅著,說出口的話卻偏要帶上一點戲謔,像是自己害羞了就不能讓他好過似的,讓一旁的柳伯忍不住低頭忍笑,極有眼色地悄然退下。
分手在即的未婚夫妻的私房話暫且不提。
任塞北的夏季再怎麼清涼宜人,此時方值七月,日頭正好,也沒有讓人無端端打冷戰的道理。
但事實就是,馮如海這麼個成名多年的高手,站在自家鋪子裡,身上衣服穿得齊齊整整,沒有風吹更沒有雨打,他卻無意識地縮頭縮腦,甚至還搓了兩下手。
“馮掌櫃可是哪裡不舒服?”
此刻賬房裡就四個人,桑落見他舉止有異,不由問道:“我怎麼瞧著您冷得緊呢。”
正陪著宋坊主翻賬本的元正抬頭看過來。
倒是馮如海猛地一愣,看了看自己正互相搓揉的手掌:“這,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覺得骨子裡發寒,不知不覺就……”
居然也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宋坊主:“……”
她看了看隻差把棉袍穿上身的馮掌櫃,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暗道:可不是麼哥們,就衝你這鬼怨纏身的樣兒,你不冷誰冷啊?
千年苦工算是體會到“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壞處了。
——江氏兄弟看不見,鋪子裡的夥計連帶著馮冬生這個小話癆也看不見,他們眼中的馮掌櫃也確實沒什麼不對,可能就是感染了風寒,回去加件厚衣服,再喝兩貼藥也該好得差不多了。
這麼個高壯大漢,難道還能死在幾個哆嗦裡麼?
目光如炬宋坊主:……能。
真的能。
如果有人能和千年苦工共享視覺,就能知道:在她的眼眸中,馮如海此時的形象實在有些可怖,血霧般粘稠的鬼怨之氣自他的腳底一路攀援而上,像是一個漸漸成形的蠶繭,卻又張開了無數的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他的血肉不肯放,甚至已然吞噬了半身。
此時天光正盛,原該是陽氣旺盛的時候,而鬼怨屬陰,這便蟄伏在馮掌櫃身上,一動不動,沒有進一步向上蔓延。
可問題是它也沒有消退!
所以在宋坊主看來,眼前的馮掌櫃上半身還是人,正一頭霧水地衝著他們笑,怕惹人擔心,還故意拿他自己開涮,說什麼“小的這可不是心虛啊,賬本一點沒作假”,引得元正和桑落也微露笑意;但是下半·身……
千年苦工凝神觀察那緊咬不放的血霧,一張麵目模糊的人臉在其中若隱若現,像是一點潤開的墨跡,連五官都不再分明了,尖利如獸的牙齒卻恨不能長在活人血肉之中,隨時都要連皮帶骨啃下一塊。
真·裸眼3D。
宋坊主何止有一萬句臥槽想說。
——剛剛一下馬車就遭遇這樣的視覺衝擊,要不是職業素養過硬,老子真能一腳踩空直接摔下來!
關鍵馮如海還不是唯一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