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如海所說的酒窖位於遠郊, 與城中頗有些距離,由十八歲的宋坊主親自選址規劃,塞北分鋪馮掌櫃負責督造, 因為中間正好趕上了塞北的冬天,漫天大雪延誤了工期,最終曆時近七個月才建成。在原定計劃中,等她嫁入萬梅山莊,這裡就會取代雲落山酒窖, 成為宋氏酒坊囤貨出貨的全新樞紐。
奈何宋坊主姻緣不順,連帶著這座酒窖也再無啟用之日。
早在去年,她就委托馮掌櫃代為處置, 隻是這裡占地頗廣,轉手起來就不太容易,再加上馮如海這個中間人尚且心存希冀, 不敢真的就這麼賣出去了, 免得將來婚事有所轉圜, 東家還要再折騰一回。
這一來二去的, 竟然就拖延到如今。
站在宋坊主身後,馮掌櫃看著前方的四具屍身, 因擔心破壞線索,他就沒有讓人立刻將其收斂,隻在他們倒下的地方蓋上白布,免得嚇著了東家。
可馮如海自己當然是提前看過了的。
不用掀開,他也知道胡忠夫婦正躺在哪裡。
“這對夫妻都是當初建造酒窖的工人,胡忠木工手藝好, 他媳婦就在大灶間幫廚, 乾活都很儘心。他們家境不好, 兒子前些年又突然患病,夫婦兩個拚命想攢點救命錢,結果還是沒留住,還沒來得及再過個新年,人就在一個雪天沒了……”
來時的馬車上,想到自家那個虎頭虎腦的小話癆,同為人父的馮如海聲音低沉:“因酒窖暫且擱置著,裡麵也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事,小的便做主讓胡忠夫婦前來看守,多少也能添個進賬。”
帷帽遮掩之下,旁人看不清楚宋坊主的神情,卻還能看見她點了點頭:“應當的。”
當初開建的時候,宋坊主本人也正在塞北,而馮如海顯然不是一個會陽奉陰違的手下。東家既然親口說過,“若是可以,讓一些貧苦人家來幫工也很好”,他便一五一十地執行了,但凡是手腳乾淨的,哪怕是街邊乞丐也能在宋家工地自食其力。
馮如海在宋氏酒坊當了幾年的掌櫃,就做了幾年扶貧助困的差事,如此上行下效,他變相救濟胡忠夫婦就很順理成章了。
何況他本就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
宋坊主的目光掠過屍體,落在一旁的兩具棺槨上。
先前說過,時人喪葬講究入土為安,但怎麼入土就千差萬彆了:困苦者草席裹身,斂以瓦棺已是善終,平民人家則多具木棺,富貴豪門常以棺槨入葬,紋飾精致,鑲金嵌玉。皇族王侯就更不必多言,自然隻會更加儘善儘美。
眼前的卻是槐木棺槨。
木材用得詭異,做工卻十分細致,還特意漆成了紅棺,也不知道是用的什麼染料,竟直如泊泊湧動的鮮血一般,幾要漫過上頭刻著的碩大黑色囍字,一滴接一滴打在酒窖的地麵上。
嘀嗒——
虛空之中,隱約響起一聲水滴墜落似的聲響。
明明正是□□,外頭陽氣蒸騰,這間酒窖庫房也門窗大敞,可不知道怎麼的,竟讓人覺不出半點暢快,仿佛整個屋子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酒窖外的溫暖明亮無法湧入,更不能照亮這些棺槨與屍身。
與之相反的是,攀咬著馮如海的血霧卻緩緩流動了一瞬,纏繞在宋坊主身上的血氣也微微向上一躥,兩者一起朝著棺槨的所在探出了頭。
“……這是胡忠為兒子準備的……”宋坊主看向馮如海,停了一停,才又補上兩個字,“……喜棺?”
“小的以為是,看著像胡忠的手藝。”
不然誰家棺材鋪敢用槐木這等陰木?
馮掌櫃肩背微縮。
他早年間很是見識過一番江湖風雨,手下也不是沒有沾過人命,如今站在這空曠的酒窖庫房之中,麵對著統共六具屍身,雖然傷懷擔憂兼而有之,但是自認問心無愧,他便不該有什麼畏懼。
——東家和桑落這兩個弱女子都能臨陣不亂,他好歹也是曾經劍鎮山海的重劍客,豈有退縮之理?
馮如海如此想著,腳底卻止不住地發寒,汗毛豎起一片,莫名所以的陰冷如同跗骨之蛆般在皮肉下肆意遊走,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雙腿沉如灌鉛,讓人恨不能乾脆躺下才好。
暗地裡深吸一口氣,馮掌櫃挺直腰板:“東家,胡忠尚有一個兄長,名叫胡勇,很小的時候便走失了,流落在外多年,十年前終於尋回老家,開了個小醫館。也是胡老大夫今早發現弟弟與弟媳徹夜未歸,想起聽他們說起過為兒子配冥婚一事,急忙帶著徒弟出來尋找,找到屍身後又遣了徒弟向我報信。”
“……胡老大夫?”
馮掌櫃聽出了她的遲疑,還以為東家是沒有聽說過這等名不見經傳的鄉間醫者,便多解釋了兩句:“胡老大夫名氣不顯,但治起跌打損傷挺有一套,風寒頭疼之類的小病也能找他。”
宋坊主:……懂了,在自家掌櫃眼裡,這就是個內外科業務水平都不咋地的骨科大夫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