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桂花糕的年輕男子道了聲謝, 轉身就往外走,手上卻毫不猶豫地打開紙包,小小一塊糕點被送入唇齒, 馥鬱的甜香溫柔地撲在呼吸裡,讓人熨帖地舒展了眉目。
他的五官明朗動人, 像是價值連城的一尊玉像,經國手細雕而成,生來就該被人捧在柔軟的絨布上,再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寶匣內,自有一種經年養尊處優的溫雅, 讓無數後來者瞻仰讚歎。
偏生這人又神色清淺, 哪怕是笑著的時候,眉眼裡也藏著一點秋水似的光, 緩緩流淌過千萬年的光陰,行遍人間,看慣風月, 再彙入暗藏波瀾的深海之中。
應酬周到的小夥計站在合芳齋門口,目送這位客官的一身白衣漸行漸遠, 麵上還端著熱情的待客笑容, 心裡卻暗暗咋舌。
同樣著白, 自家莊主是凜冽透骨的雪山峰頂,終年不化,讓人望而卻步,窮儘一生也未必能得以攀登;眼前這位卻像是浸在水底的白玉,看似探手可得, 可穿過粼粼搖曳的水波, 他依舊在凡人無法觸及的遠方。
年輕男子行走在塞北街頭, 他生得這樣俊美,白衣又打眼,竟沒有引來半點注意,輕而易舉就融入了人潮。就像是草木葳蕤處彙聚而來的露珠,他不過就是其中一點,任由自己被一片草葉奉托著,沐浴在天光破曉的第一道晨光裡。
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了城。
——方才那聲吟嘯,於他而言簡直是震耳欲聾,想當做沒聽到都不行。
年輕男子居於西天梵境,平日裡除了聯絡同門親族,也就能給凡間的糕點鋪子評個參差好壞了,對這三界的消息實在是有些閉塞,不知道塞北什麼時候來了一位行事張揚的仙家。
況且他身負要事,今日剛剛抵達,一口給自己接風洗塵的桂花糕還沒買到手呢,竟然就撞見了這位仙家的神兵出鞘,勢衝霄漢,腳下地脈也隱隱震動了一瞬,顯見著是陣仗不小。
兵器就已然霸道如斯了,想來兵器的主人也低調不到哪裡去,該是個明火執仗、隨心隨性的主。
“……罷了,先打個招呼就是。”
年輕男子心內哀歎,隻覺自己真的是老了,如今竟深諳以和為貴的道理,哪裡還有從前一言不合先動手的氣魄。
因預料到對方不好相與,年輕男子的腳步便自然而然地慢了下來,一路且走且吃,左顧右盼,活像是富家公子閒來踏青。
等到看夠了塞北城外的野趣,一包桂花糕也見底了,他才不得不住了口,把寫著“合芳齋”三個大字的紙包認認真真地疊了疊,再認認真真地藏進腰封。
鬆軟細潤,甜而不膩,入口沾津即化。凡間這時節可沒有新鮮桂花,能用桂花蜜做出這等口感……
——甲上。
年輕男子看著眼前平平無奇的酒窖,一邊想著回程時得多買些帶走,一邊納悶,什麼樣的人才會把洞府開在這裡,莫非是得道的酒仙不成?
嘖。
怎麼突然覺得更不好相處了……
年輕男子等了等,還不見仙童出來迎客,正要硬著頭皮自己變出拜帖送上,就聽到裡頭突然爆出一聲清亮的利鳴,宛如被困淺灘的蛟龍終於掙脫了束縛,一躍衝天,龍尾擺動之下,竟讓這偌大一間酒窖簌簌震顫。
下一瞬,隻見屋頂忽然被整個掀翻出去,磚瓦齊飛,泥土高揚,粗重的橫梁像是被微風吹起的麥稈,隻是還未等落地,就通通被那一道淩厲的劍勢化作齏粉。
剛巧站在外頭的年輕男子:“……!!!”
他下意識地心念一動,護身結界乍起,這才險險避開了被兜頭蓋臉撲上一身灰的厄運,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後一步,右手在身前如蒲扇般不停揮動。
這仙家到底什麼毛病!
閒的沒事自己拆自己家玩?還是刻意要給他這不速之客一個下馬威?
饒是修得正果多年,自認沉穩了不少,年輕男子此刻也有些氣惱了。
他出身高貴,即便後來很是經曆了一番坎坷,也是應付妖魔鬼怪居多。彆說他早已皈依佛門——按理來說,其實早就不歸天庭管轄了,就算從親族論,這天上地下的正牌神仙,除了父輩師長和他的同胞親妹,也就隻有高坐淩霄寶殿的那一位正經罰過他,餘者既沒資格,更沒有這份膽氣。
今日,他和裡頭這人連麵都沒見上呢,不知身份名姓,就先來了這麼一出。
這是想要欺負誰呢?
年輕男子神情不變,清朗的聲音裡卻蘊入一點靈力,紛紛揚揚的塵土霎時被從中破開,像是為門外的客人主動讓了道,讓他的話能穩穩送入天翻地覆的酒窖:“冒然打擾仙君,請見諒。”
他說:“八部天龍敖玉有事相商,還望仙君撥冗。”
沒有回應。
“……”
敖玉深吸一口氣,越發覺得自己是修煉有成了,竟能撐到這地步還沒有怒上心頭:“若是仙君不得空,那敖玉改日再……”
轟——
伴隨著地動山搖般的巨響,孤零零立著的牆壁終於重蹈屋頂的覆轍,也一下子不見了。
又被漫天飛灰撲臉的八部天龍廣力菩薩:……= =
彆說菩薩,這次真是佛祖都要怒目了!
敖玉垂下眼簾,任由灰塵遮蔽了視野,然後默默擼了擼袖子。
——要不是佛門中人不得殺生,他的命劍長息再無用武之地,已經沉眠多年,這會子隻怕也要鏘然出鞘了!
袖子擼到手肘的八部天龍,正要赤手空拳直接懟上。
丹田裡卻忽而傳來一陣細微的波動,如同一把落滿了灰塵的銅鎖,鑰匙已經丟失了,隻能無奈地老舊,靜默著斑駁,就在鎖眼即將完全鏽蝕的時候,一把嶄新的鑰匙突然從天而降,被一隻看不見卻熟悉至極的手握著,一點點貼近過來。
那般絕處逢生的期盼乍然迸發,讓敖玉愣在當場,再也邁不出一步。
這、這是……
鑰匙被送入了鎖眼。
冥冥中哢噠一聲脆響。
敖玉隻覺得丹田裡霎時劍氣充盈,取西海水玉玉髓凝結而成的命劍如一道破天的白練,隻在眼前留下一點絢爛的尾光,便沉沉撲入廢墟似的酒窖。
“長息!”
沒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久無聲息的本命法器竟無故蘇醒,敖玉感受著命劍上傳來的急切與渴盼,隻覺得自己的心底也突然跟著顫抖。
沒有人會比他自己更清楚,這柄西海龍王傳給他的長息神劍,為何會自認無用,為何寧願沉睡百年,也不肯再向世人顯露鋒芒。
而它今日又為何醒來?
敖玉右手一揮,乍起的長風吹散滿目的塵埃,卻吹不散他指尖的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