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沈素非要挑著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欺負傷患, 而是李尋歡這個傷患當真讓她大為光火。
單看他們隻能在瘴氣林裡藏身,也該知道三個人目前的處境堪虞——李尋歡和沈素也就罷了,林詩音雖生在南疆也長在南疆, 卻是一個千嬌萬寵出來的弱女子,但凡還能有個選擇, 他們也不會帶著她一頭紮進這種地方。
按理說,在如此性命難測的情況下, 任憑你傷勢是輕是重,隻要能剩下一口氣沒斷, 便足以說得上一句“邀天之幸”。
但沈素就是惱得很。
“我求你幫我擋了?”
李尋歡腰側這一處傷得極深,僅憑點穴竟然無法止血。小姑娘感受著自己掌下濡濕的熱意, 語氣又是一冷:“我是自己避不開麼,非要你探花郎過來英雄救美?怎麼的,堂堂小李飛刀就這麼看不起我這個區區毒女?”
——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在狗咬呂洞賓了,人家好心好意地以身護她,為此身負重傷也在所不惜, 卻換來沈素這般不識好歹的冷嘲熱諷, 一張小嘴叭叭個沒完。
李尋歡卻隻是笑。
他依靠在古樹虯曲外露的根莖上,因失血過多而雙唇蒼白,從前握筆用刀的手此刻虛虛攤開著放在身側,那般掌中空無一物的樣子,像是落入絕境再也無力掙紮的疲憊,又像是突然就放鬆了警惕,任由某一個人欺近到最近處的縱容。
“……你明知道我從不曾看輕你。”
他的聲音低沉且沙啞, 顯然是連日逃亡讓小李飛刀也不免身心俱疲。可他看著沈素的眼睛依然溫和, 即便被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也沒有動怒, 隻是等到告一段落了, 才心平氣和地解釋起來。
“我也沒想那麼多,隻是看到那人突然摸出匕首,你正好背對著他,前幾日的傷又還沒好,我便過去攔了一攔。”
沈素聞言扯起嘴角:“嗬,攔一攔……”
——匕首大半都沒入他的右側腰,但凡那人下手再準些,小李飛刀隻怕就要埋骨南疆了,哪能繼續讓他在這兒雲淡風輕?
“李大俠藝高人膽大,生來一副熱心腸,就樂意做些舍己為人的事,真是叫沈素佩服萬分。”
沈素低頭看了看,見這人的傷口終於勉強止住血,便乾脆利落地站了起來,視線掠過打完水回來的林詩音道:“我這樣心狠手辣的妖女不配與李大俠為伍,這便識相些,自己先退下了。”
林詩音下意識地跟著她轉了轉身子:“要去哪兒啊?”
“彆擔心,我隻是去找些吃的。”
對著這個真正弱不勝衣的姑娘家,沈素的神情便緩和許多,還能伸手握一握林詩音的手指,叮囑道:“這裡瘴氣彌漫,我先前采的草藥隻是應急,服下也不知道能頂用多久,你不要亂跑,在這裡等我回來。”
林詩音柔順地點了點頭。
她確實很聽沈素的話。
這一路上,但凡是沈素決定的事,林詩音哪怕猶豫抑或抗拒,也沒有一次反駁過。正如先前第一場圍攻結束後,沈素說不能留下屍體,執意一把火將所有正道門人付之一炬,從不曾經曆過這些的林詩音縱然臉色煞白,卻還是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她的父親林稚武毒雙絕,雖沒有傳給林詩音,可自小耳濡目染下來,她多少也能明白沈素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正道門人死於毒蠱,如果不及時處置,帶著毒的屍身或是被野獸吞食入腹,或是融入土壤被草木吸收,甚至有可能在尚未腐朽前就被過客偶遇,屆時,這一方水土乃至於方圓十幾裡的百姓都會遭殃。
——林稚生前對沈素極儘褒揚,盛讚她是“近百年未有的奇才”。這樣的人在生死關頭用出來的東西,即便是在蠱毒橫行的南疆,恐怕也足夠讓人束手無策了。
“……素素隻是嘴上不饒人,沒有壞心眼的。”
目送著沈素走遠了,林詩音便收回目光,把裝滿水的竹筒遞給李尋歡:“她是見你為她受傷,心裡不好受,反而更加惡聲惡氣起來。你不要當真。”
李尋歡接過了這份好意,他傷勢頗為嚴峻,手上卻還是穩的,竹筒中的水麵絲毫不晃。
“我知道。”
他對待林家表妹也很溫和,飲過水,嗓音便比方才更清潤了些:“我沒有生氣。”
——他怎麼會和沈素生氣?
小李探花唇角微彎,眼眸深處卻有什麼濃烈的情緒瞬間漫上,又被他極快地壓製回去,沒有給人留下窺測的機會。
悄悄蜷縮在樹根下的河蚌一動不動。
李尋歡自小老成,雖在家中受儘寵愛,卻不是什麼混不吝的二世祖。對比大李探花從前少年意氣的樣子,作為弟弟的李尋歡反而更顯得平和,歲數上分明小了不少,性格卻比兄長更加持重。
連他的父母都曾經暗自納罕,不知道自家小兒子正該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怎麼倒像是一個過儘千帆的老者似的?有時獨自一人坐在那,甚至平白讓人看出了幾分淒清。
河蚌定居李園幾十年,也不知道在那些漫長的沉默裡,曾經的小李公子究竟想到了什麼。
林詩音卻突然若有所悟。
“素素人很好。”
她走到李尋歡的右手邊,兩人中間隔開些距離,卻能讓她觀察到對方的腰側傷口。林詩音坐下時自然地理了理裙擺,雖然是中規中矩的普通樣式,也能看出她掩在布料下的身段纖細柔美。
林詩音輕聲道:“她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李尋歡轉過頭看著她。
“想來你也知道,我娘親不是南疆人。小時候,父親曾帶著娘親和我秘密返回中原,我原本不明白他們千裡迢迢回去是為了什麼,隻是曾遠遠見著有人披麻送葬,父母卻帶著我跪下磕了頭。”
記起那一日淚如泣血卻不敢出聲的娘親,還有攬著她不斷安慰的父親,林詩音眼底微紅,隨即像是生怕被人發現一樣,飛快地抬手抹了抹眼角,緩過一口氣,忍下了湧上來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