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魔族殘魂怎麼就以為,都已經讓敖灼經曆過那場長達五百年的幻境了,甚至已經把她注定要墮魔的未來都提前預告過了,敖灼放任她與自己的心魔相融時,還會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西海紅·龍趾高氣昂了大半輩子,怎麼能被玄光鑒中的那個自己給比下去!
魘魅一怔,突然便自以為想通了所有關節,咬牙切齒道:“你是故意的!”
她以太虛玄光鑒為依托,才能把幻境建造得足夠逼真,這是魘魅最大的依仗,卻也是她最大的漏洞。畢竟她是要誘導敖灼爆發心魔,想達成這個目的,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讓敖灼意識到楊戩不會愛她。
——隻有用幻境的美滿去襯托命軌的慘烈,把虛假和真實一起血淋淋地攤開在敖灼的眼前,等到最後崩塌的時候,敖灼才能完全確信,楊戩永遠不會愛上她的這個事實。
想要做到這一點,魘魅便有許多地方不能造假。
比如借由幻境裡的那個顯聖真君,敖灼的天命被原原本本地揭露出來。魘魅不是不想在這上麵動手腳,可西海紅·龍這般聰明,命軌也本來就是屬於她的,什麼時候會做出什麼選擇敖灼自己當然最清楚,如果魘魅擅自篡改了,難保就不會變成一處致命的破綻,從而讓整個計劃功虧一簣。
所以她縱有不甘,卻也隻能束手束腳。
魘魅原本確實也在擔心。
若是敖灼知道了自己將要經曆的一切,暗中想出應對之策,那她想要蠱惑敖灼入魔的計劃,便會反過來授人以柄,變成敖灼突破心魔的良機也未可知。
可是……
“你分明在幻境之中泥足深陷!哪怕知道那個楊戩是假貨,都不願意戳穿他,隻為與他多相守片刻。我生於邪念,最擅窺測人心,你所有的沉迷與殺意都是真的,不可能騙過我!否則我不可能把幻境維持到最後!敖灼你休要……”
魘魅拚命回想著先前的種種細節,想要證明自己沒有失誤。可是突然之間,她不知發現了什麼,竟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了天靈蓋,聲音霎時便僵硬了:“你、你在借我之手,窺測楊戩的弱點?”
識海之中,隻有她的聲音重疊回響,敖灼卻並沒有給出答複。
“你如此配合我,每一步都順著我的計劃走下來,不惜暴露心中所有不能示人的陰暗,都是為了利用那個再逼真不過的幻境……”
明明魘魅自己才是魔族,一手策劃了今日的一切,但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有些不自知的畏懼與退縮:“推演出折服楊戩的辦法?”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良久,當死寂的識海中突然響起紅·龍的一聲輕笑,屏息以待的魘魅終於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嘶吼!
“敖灼,你怎麼敢——!!”
籌謀多年的大局突然被一手推翻,乃至於是被她想要算計的對象調轉過頭來利用了個徹底,魘魅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怒火。
她原本已經與敖灼的心魔相融,先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因勢利導,順從著敖灼的私欲,隻把自己當做敖灼邪念中天生天成的一部分。直到此時此刻,麵對著信手戲耍她的西海紅·龍,這一縷魔族殘魂不得不為她自己而憤怒。
喀啦——
冥冥之中,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脆響,像是被強行合並的器皿突然炸開一道裂縫。
就是現在!
“掌珠!”
幾乎是在西海紅·龍喚出口的同時,四海神劍突然奮力一掙。顯聖真君原本就凝視著敖灼,反應居然也快得令人瞠目,掌珠才要一動,他就已經放開了手,任憑這柄魔氣纏繞的神劍回應著主人的呼喚,然後……
毫不猶豫地對著敖灼斬下!
結界裡的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下來。
被敖灼一句話逼退的顯聖真君隻能站在那,看著敖灼的本命法器向她揮落劍刃。
他知道掌珠已經儘力做到了最好,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還拚命收斂了魔氣,卻把真君先前灌注在劍身上的靈力、乃至於是敖灼常年淬煉它的真元都儘數反哺出去了,最後揮出那一劍時,便像是明月橫空,滿含著天地間最純粹的清正之氣,要替自己的主人驅散陰霾。
——卻沒有傷及紅·龍真身。
四海神劍像是一道虛影,鋒刃所過之處沒有留下一點明麵上的傷口,敖灼的耳邊卻忽然響起魘魅不可抑製的慘叫,仿佛掌珠一劍之下,險些要把這個苟延殘喘的女將攔腰斬斷了。
“敖、灼!”
魘魅咬牙切齒之至,若是她真身尚在,隻怕立刻就要與敖灼殺個你死我活。
但她此刻無能為力。
魘魅讓敖灼放開心防,許她容身,敖灼便照做了。這自然是為了方便她控製敖灼,可反過頭來,便也等於她被這具紅·龍真身禁錮住了。
——敖灼將龍珠托在手上,隻是稍稍用了點力氣而已,姑且還沒有造成什麼裂痕,魘魅便覺得四麵八方都驟然緊縮,直讓她這縷殘魂都喘不上氣來。等到掌珠斬落的那一刻,魘魅急忙忙就要彌合與心魔之間的空隙,敖灼卻終於對自己的龍珠下了狠手。
魘魅不知道外麵的顯聖真君有沒有看出來,但是方才那一瞬,敖灼冒著與她同歸於儘的風險,將殘餘的靈力彙在掌中,一股腦地壓向龍珠,不僅讓魘魅無法掙紮了,更是讓她陪著敖灼一起生不如死了一回。
那般滋味,比當年真身消亡還要讓魘魅難以忍受,就連掌珠斬在殘魂上的痛楚都顯得輕描淡寫了。
魘魅甚至想不明白,這時的敖灼為什麼還能站著,又是怎麼忍住了喉頭的腥甜。
——剛剛那一下,她的龍珠定然已經受損了。
“……你切莫得意……”
作為敖灼的本命神劍,掌珠天生便與她一體,哪怕被魔氣侵染到這種地步了,依然能穿·透敖灼的真身,趕在魘魅自我意識最為強烈的那個瞬間,強行把她與敖灼的心魔割裂開,甚至是從那條黑鯉魚的身上剝離。
或者該說,是敖灼終於想出辦法,救出了那條小鯉魚。
現如今的局麵,便是這可憐兮兮一點殘魂被困在敖灼的身軀之中了。
看似走投無路的魔族女將卻咬牙笑道:“敖灼,你一日心魔不除,我便一日都有機會,隻要你邪念尚存,便不能對我斬儘殺絕。”
“嗬。”
敖灼卻比她笑得更冷:“我都說了,你不懂我。”
仿佛是要證明她之所以能對魘魅不屑一顧的底氣,魘魅隻覺得這具龍身裡乍然清氣上湧,就像是將近乾涸的河流被重新注入了活水。正當女將茫然驚駭間,她聽見了敖灼的聲音,是在與那位顯聖真君說話。
“二爺……”
西海紅·龍這時的語氣,絲毫沒有她與魘魅對峙時的冷嘲熱諷,反而帶著一點不可確認的虛弱,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雀躍,仿佛是要向誰邀功似的。
“你看,我都說了我可以。”
敖灼沒有封禁魘魅的視覺,借用她的眼眸,魘魅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外界的景象。比如此刻,她便看見西海紅·龍抬高了手,向真君那邊遞了遞,而在她的掌心之中,那顆原本渾濁不堪的龍珠已經漸漸變得澄澈,鴻蒙清氣正以不容抗拒的速度上漲,要把濁氣蓋過一頭。
“這不可能!”
魘魅嘶聲道:“你的心魔怎麼會……”
敖灼卻沒有回應。
她隻是看著楊戩大步走過來。
這個雲淡風輕了千百年的顯聖真君,已經被西海小魔頭折騰得分外狼狽,麵色蒼白,每走一步胸膛處都有血液滴落,直要把真君的玄衣都染出一點鮮紅。雖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仿佛是從不可觸及的雲端闖出了一條血路,才能走到敖灼的麵前。
敖灼看著看著,眼底竟突然有些恍惚了。
幻境之中,那個在灌江口迎娶她的顯聖真君,也曾穿過一身喜服,紅得正如心頭熱血。
“……胡鬨!”
——但那個真君待妻子從來溫柔貼心,可不會像這樣皺著眉頭,一邊要替她療傷,一邊又實在是氣急了想要訓斥她。
敖灼笑了笑,逼退因龍珠受損而不斷上湧的鮮血,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點,再平穩一點。
“怎麼,二爺是英雄救美不成,惱羞成怒了?”
“我說了定會救你,你為何……”
“我不用你救。”
敖灼卻打斷了真君還沒有說完的話。
她沒有什麼皮外傷,麵上卻也沒有什麼血色,乍一看,簡直分不清她與顯聖真君誰才是被重傷要害的那一個。但是,她揮開真君要為她輸送靈力的手,卻沒有一點停頓。
“寧死也不用。”
“敖灼!”
“三界之大,二爺要為什麼人什麼事舍身,但凡是你心甘情願的,我便不能勸阻。”敖灼語聲緩慢,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深海打撈上來的碎片,隻是說出口便要耗費一番力氣,“唯獨不能為了我。”
顯聖真君一頓。
這最後幾個字真的是耳熟極了。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曾對敖灼說過一句,“唯獨你不行。”
彼時的顯聖真君自然是為了敖灼著想,不願意讓自己的死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眼前的西海紅·龍,卻隻是淡聲道:“掌珠刺進二爺胸膛的時候,我便明白了。你縱使不愛我,也不會負我,你能為我義無反顧地豁出性命。”
正如那個幻境裡的楊戩,也如那個太虛玄光鑒裡的楊戩,隻要敖灼蒙難,便是讓他們耗儘真元乃至於以身相代,他們都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隻有如此,才是讓她苦求千年而不得的顯聖真君。
敖灼在心裡咋舌,麵上的神色卻慢慢放鬆下來。她一向飛揚跋扈,少有如此柔軟的時候,就連望向顯聖真君的目光,都乍然化作了無人處默默流淌的溪水。
“可我不願。”
“你救天下,憐蒼生,我不能攔你。畢竟二爺待我這般好,也不過因為我是天下蒼生裡的一個,既然你能為我舍命,便也能為彆人赴死。”
這般讓她滋生心魔的症結,敖灼如今說來,竟也顯得冷靜從容,再沒有一絲半點的恨意。
“正如二爺所言,這天下,誰都能殺你。”
因為這個戰力高絕的顯聖真君,早在太上忘情決大成的那一日,便做好了準備,隨時都要為三界蒼生舍棄自己。
“……唯獨我不願。”
敖灼放下了沾滿龍血的右手,不再顧忌那顆關乎她性命的龍珠,隻是用乾乾淨淨的左手捧起顯聖真君的側臉。
他二人知交多年,朝夕相處過的日子加在一起,早就足夠讓凡人夫妻白頭到老了,敖灼卻從沒有對真君做過如此親密的動作。
雖然偶爾她玩性上來,也會學著哥倆好的樣子,拍一拍顯聖真君的肩膀,但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那根本什麼都不是。
即便是切磋的時候,難免會有不經意間觸碰到彼此的地方,他們也會各自退開,仿佛謹守著一條無法逾越的界限,絕不肯輕薄了對方。
而這一次,是西海紅·龍的指尖主動落在顯聖真君的麵頰。
他沒有後退。
不管是因為這場兩敗俱傷的血戰,還是因為他看不得一向高傲的敖灼露出這般神情……
——總而言之,顯聖真君沒有避開。
西海紅·龍便抿著唇角,露出一個極細微的笑容。
他們一個被神劍裹挾著魔氣重創心口,一個本命龍珠受創引致內傷,肌膚相貼處,竟然不知道是誰比誰更冰冷些。
但敖灼輕輕摩挲著真君的麵容,仿佛是觸碰著他的真實,確認著他的存在,那般她從不曾展露過的溫柔,似乎已經是這世上最近在咫尺的溫熱。
“二爺。”
“……我在。”
得到了他這一句回應,西海紅·龍才輕聲道:“我從前總想著要你愛我,好像不能把你據為己有,便枉費了我一番自以為是的情意。可事到如今,我真的隻差一點就能殺了你,獨占你了,我才發覺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貪心。”
——“隻要你活著就好。”
就算蒼生萬物皆可讓你赴死,我也不要做其中之一。
從此以後,我對你再無所求。
“我什麼都不要了。以後二爺要救誰,渡誰,對誰好,都隻管隨心去做。”
西海紅·龍最後撫了撫真君的側臉,便乾脆利落地收回手,結束了他們相識以來僅有的也是唯一一次的親昵。她甚至還能自己往後退了退,仰起頭看向真君的時候,仿佛帶他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玉虛宮,回到了顯聖真君與西海龍女的初見。
“從今以後,換我守著你,護著你。”
真君眼底似有什麼東西微微一晃,如同耗費萬年才堆積而成的山脈,在這一日,這一刻,終於被一個堅持不懈要移山的愚者找準了最重要的一塊石基。
“往後的萬年,千年……就算我活不了那麼久,隻得百年,十年……我都陪著你。”
“……敖灼。”
這一聲,直到當真喚出口了,真君才發覺自己的聲音遠沒有想象中的平靜,讓他不由地一頓:“……你不要如此執拗。”
出了名倔脾氣的西海紅·龍,卻隻是無知無覺似的一笑。
“除我四方水族之外,天下於我而言無關緊要。可是,二爺,如果你能好好活著……”
隻要你肯好好活著,多顧惜自己一點,對自己再好一點。
——“便是讓我也為這三界舍身,我也甘願了。”
就像是要印證她說出這句話的決心,隻見繞著主人盤旋而飛的掌珠突然便停住了。
這柄四海神劍還沒有生出劍靈,卻像是一隻會說話的眼瞳,明明為了救自己的主人已經吸納太多的魔氣,斬傷魘魅後,更是連最後一點殘餘的靈光都變得汙穢了,可是停在那裡的時候,連那渾濁的暗光裡都藏著千言萬語,隻想對著自己的主人傾訴。
敖灼便側頭看了它一眼。
隻這一眼,被魔氣侵襲的神劍便像是被人解開了最後一道枷鎖,忽然之間劍光大盛,幾要破開顯聖真君的本命結界,才好把自己最凜冽鋒利的一刻留給後來人瞻仰。
然後,便決絕地、毫不拖泥帶水地、更是不容旁人施以援手地,突然從中間斷做兩截。
——仿佛是再也無法忍受自己不堪的模樣。
兩截斷劍墜地之時,敖灼終於偏過頭,吐出一口忍了許久的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