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顯聖真君的氣量,他隻會平靜地頷首示意,謝過對方自以為是的關懷。
——這些年來,真君也不是沒有遇上過這樣膽大頭鐵的仙家。
但現在說出這話的人是宋坊主,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與這凡人姑娘著實沒有打過什麼交道,不過顯聖真君是何等閱曆,僅憑先前在雲河鎮的匆匆一麵,看過宋坊主待人接物的模樣,他便多少能夠確定,這個凡人姑娘非同一般。
貔貅說養就敢養了,深夜到訪的神仙也敢說見就見,應付起來從容不迫,禮數周全卻又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諂媚,也不卑微……由此便可見她的聰慧與膽氣。
這樣的人,如今或深或淺地了解了他與敖灼的過往,哪怕不能設身處地地體會到他的感受,也不該這麼突如其來地勸說。
聰明人最知道什麼叫做分寸。
顯聖真君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宋坊主。
——是她得到的記憶裡,有什麼足夠讓她冒然開口的理由麼?
“……如此便多謝了。”
可惜楊戩實在不是一個會為難傷患的惡人,宋坊主這樣子,顯然也不適合被人追根究底的逼問。顯聖真君沉默片刻,還是緩聲道:“喜棺尚且停放在酒窖地下,中元鬼門大開,亡魂回返,或許可趁機詢問一二。有了坊主允許,楊某行事便更加方便些。”
特彆是其中一具喜棺裡,還存放著那具先前凝出了血怨的女·屍。
依照酆都城自古以來的規矩,除非是孽債深重不得超生的惡鬼,餘者皆可在七月十五返回人間,以河燈為路,以香火做引,前來探望在世的親友故交。聽聞那具女·屍乃是被夫君所殺,連留下來的屍身都生出了怨氣,魂魄本身的情形恐怕也不太好說了。
就算屆時會有鬼差從旁看押,在情況未明的時候,顯聖真君還是想儘力將那鬼魂攔在城外。
況且除了她,先前在宋氏酒窖操辦冥婚的四人儘皆殞命,若是真有什麼冤情,總會再到身死之地看一看。
顯聖真君便想守在酒窖,自己一個人將這些事情一並處置乾淨了。
而作為宋氏酒窖的主人,特意提前給出許可的宋坊主顯然已經猜到了他的打算。
“哪裡的話。”
她輕聲道:“是我要多謝二爺才對。”
謝你縱然曆經波折,先失至親,後失摯愛,依然能堅守本心,初衷不改。
謝你時至今日,飽受天道磋磨,仍是當初讓敖灼舍生忘死的楊戩。
當然了,也要謝謝你在沒有敖灼的一千年裡……
好好活了下來。
——起碼沒讓她一回來就給前夫上墳,好家夥,不至於剛從次元裂縫落地就當場變寡婦。
看著顯聖真君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宋坊主偏過頭,半晌,終於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第二日,七月十五。
天邊剛剛燃起第一抹晚霞,塞北宋府的院子裡就已經諸事完備了。香案貢品,元寶蠟燭,小丫鬟一一清點過,確認沒有一處疏漏了,才把自家小姐從屋子裡攙扶出來。
“小心啊,走慢些也不打緊。”
宋坊主確實也走不快,她一身白衣,像是被桑落托在手中的一朵雲,悠悠漫漫地從天際飄落,差幾步飄到香案前的時候,還記得問一句:“元正……”
“不是說了麼,去城外放河燈了啊。”
小丫鬟暗自掂量了一下,確認宋坊主近日果然瘦了不少,一時便憂愁地皺起了眉,聲音卻依然柔和:“小姐不方便走那麼遠的路,今年就讓哥哥一個人去吧。老東家那麼和善,又最是疼你了,絕不會介意的。”
宋坊主便沒有說話了。
她臥床多日,走動兩下都有些勉強,自然不能像以往一般,親自去給已故的宋老爹放上一盞河燈。但是也正如桑落所說,宋老爹愛女至深,若是今夜當真回來了,看見她這慘狀,隻怕一顆心都要疼碎了,哪裡還有餘力計較彆的?
“……那等等元正,等他回來一起祭拜。”
宋坊主在屋子裡悶了許多天,難得出來放風,桑落便不願意再拘著她,隻把人先扶到一邊坐了,又仔仔細細地替她打理好衣角的褶皺,摸摸她的手背感受一下溫度,雖然不冷,卻還是斟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裡。
“慢點喝。”
宋坊主上上下下全都被她操持完了,桑落才算是騰出空,替對麵坐著的西海白龍也倒了一杯:“三太子請用。”
敖玉接過了,卻沒有喝。
他把那茶盞在手中轉了一圈,再轉一圈,等第三圈轉到一半時,宋坊主便抬眼看了過來,輕輕淺淺地透出一點詢問之意。
——這是白龍崽子的小習慣,每當他猶豫未決時,便總是下意識地做出這個動作。
敖玉對上她的目光,便抿了抿唇。
“坊主的父母……”
不知怎麼地,早已長成的八部天龍突然就有些吞吞吐吐起來,仿佛回到了少不更事的歲月,為了替闖禍的妹妹打掩護,被自家父王一字一句逼問到手忙腳亂。
他頗為艱難地擠出後半句:“……待你好麼?”
——比西海龍王龍後待阿灼,還要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