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哥兒,呃,你要讀書,這些事情……”馮唐看了一眼一樣有些發懵大小段氏,苦笑了一聲。
看來自家夫人也有些接受不了,哪怕再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再是嫡子,可這……,你這年齡也太不合適了吧?
“爹,兒子沒說要親自去過問這些事情,事實上方才兒子和薛家叔父也商量過了,還有一個過程,如果表兄能騰出時間來的話,可以參與進去,這麼大一樁營生,也許未來就是咱們馮家在山東那邊的根基。”
馮紫英自然明白父親母親的心思,在他們看來既然自己下了決心要讀書,就不該分心,能讀出書來,自然就是造化,那才是日後馮家賴以發達的根本,遠勝於這等生意營生。
馮紫英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不會低估一份穩定的營生對於一個家族的巨大支撐能力,尤其是現在馮家北支可以說日趨沒落的情形下,你不多培養一些包括能科考的人才出來,你馮家怎麼發達興旺?
單單把希望寄托在書院、科場或者未來官場上那些所謂誌同道合者身上,馮紫英還沒有那麼幼稚。
前世的經曆讓他很清楚很多堅持在巨大利益的誘惑下都會轟然倒塌,所以他絕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而馮氏家族這個維係能力就不可少。
這個時代的仕途中人可以背叛信仰,可以忽略情誼,甚至可以淡化無視三同,但唯獨背叛家族的人卻還真的不多。
因為這是關係到他子孫後代的大計,若非改天換地迫不得已,可以說這個血脈宗族的威力還真的沒有多少東西能擊破。
馮唐喟然長歎,自家兒子太能耐是不是也對自己這個當老爹都構成了一種壓力?
他越發覺得自己應當早點起複了,省得再家裡閒著,看著兒子一天攪風攪雨的,自己都覺得慚愧。
“夫人,鏗哥兒都謀劃好了,要不就讓喜貴先來接手摸著吧,我看這事兒還是能做的。”馮唐隻能選擇支持了,因為沒有理由不支持啊。
能賺錢的營生,無外乎就是自己家出些人脈關係,跑一趟山東也當舒活一下筋骨了,省得老待在京裡,如鏗哥兒所說,馮家不能在自己手上沒落下去,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沒理由馮家不發達興旺起來。
段氏更是糾結,還琢磨著替兒子考慮賈家的親事呢,現在自家兒子這麼有主意,連丈夫都隻能順從,能聽自己的?
她心裡越發沒底了。
但還是那句話,其他都可以退讓,唯獨這婚姻大事,她必須要做主。
這關係到馮家香火延續。
“鏗哥兒,既然你爹都答應了,為娘的也不會阻攔。你沒心思,那麼就讓喜貴去和薛家辦吧,嗯,老爺,鏗哥兒說的也對,這馮家那麼一大家子人在臨清那邊,總還是能尋摸出幾個能辦事兒的,若是要去那邊,不妨選一選,妾身可不想日後馮家那邊戳我的脊梁骨,說妾身隻用我們段家的人,……”
馮紫英終於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一禮,“謝謝爹,娘,還有姨娘。”
他知道其實這事兒難處不在老爹那裡,老爹遲早要起複外放,這家裡事兒是老娘當家,就怕老娘不答應,現在老娘答應了,他也就放心了。
“不過,鏗哥兒,你今年也十三了,娘知道你要讀書,但這親事娘還得要先說到這裡,你爹萬一年後要外放,一去又不知道幾年,所以話得說到這裡,娘要先替你物色著,若是合適的,便要定下來。”
這大概就是交換條件了,馮紫英麵帶苦澀,但見到自己老娘臉色不善,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也知道這會兒不是爭辯的時候。
但起碼老娘要征求自己意見了,這就是一個好現象,換了以前,這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娘,這事兒說到這裡吧,兒子現在沒心思想這些,若是有合適的,那也不妨放到後年秋闈之後再說吧。”馮紫英話一出口,腦海中卻猛然想起了今日上午那個風吹其紗簾後那張宜嗔宜喜的姣靨。
******
當馮紫英踏著暮色向西郊的青檀書院進發時,上午在大護國寺裡“三英戰呂布”,然後又演變成“把臂論英雄”那一幕,已經在一些有心人有意無意的傳播下,在京師城內外的特定人群中開始流傳了。
最為馮紫英張目宣傳的自然就是那幾個國子監生。
大周這幾年國子監生的名聲不好,絕大多數貢監現在都不到京裡就讀,而直接就在本地書院讀書。
哪怕秋闈春闈大比中式,這些人也都鮮有提及自己是國子監生,這讓國子監的地位越發尷尬。
當然作為讀書不成又要走入仕之路的許多人來說,這仍然不失為一條路徑。
隻是你既然是走這條路來謀官,也就彆講究啥名聲了,和舉人乃至真正的進士比,你肯定是渣,自個兒夾著尾巴做人,當你的佐貳雜官,混碗飯吃就行了。
不過人都是愛顏麵的,國子監生那也是“生員”不是?也要穿儒衫搖折扇,算是讀書人的,而且還能有個官身,縱然低人一等,但表麵上還是要講究的,而且這些人多半都是有些門道和家資的,或者說,是有些人脈背景的。
馮紫英在眾人麵前坦坦蕩蕩的表示自己就是國子監生,而且還就是蔭監,也毫不忌諱理直氣壯地挑明了朝廷蔭監製度的理由,這讓那幾個監生們心中無比暢快。
一直以來走到哪裡都是受歧視,這一回,監生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一個監生,嗯,當然他們選擇性的忘記了這位監生已經去青檀書院讀書了,一個監生和京城裡最負盛名的三大才子之一——崇正書院翹首人物楊嗣昌以及侯氏兄弟,在大護國寺裡雄辯爭鋒,而且絲毫不落下風。
最終還能讓崇正書院那幫平素根本不把國子監生放在眼裡的家夥與一位監生握手言和,乃至把臂言歡,這是何等光榮的事情!
賈政得到這個消息時是在回到家中和府裡清客們閒談時,遇到了傅試來訪方才知曉。
賈政待那傅試自然不同,便是與家中清客們閒聊也不避傅試。
“你是說那馮家大郎在大護國寺裡與那楊文弱舌辯半個時辰?”
賈政也是聽說過楊嗣昌楊文弱的名頭的,崇正書院首席才子,年方十七,但是已經預定了下科春闈三鼎甲之席,再不濟也是要入列庶吉士的人物,而且其父還是都察院禦史,乃是朝中文官裡的中堅人物。
“是啊,據說還有侯家兄弟。”傅試頗為矜持的抬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邊鼠須梳理得格外整齊,然後放下道:“存周公怕是知道侯氏兄弟吧?禮部員外郎侯碧塘的兩個虎子,一個年方十五,一個年方十三,兄長侯恂去年鄉試已過今春春闈發揮不佳,據說下科春闈也是誌在必得,而弟弟侯恪更是了得,也放言要在後年秋闈和下科春闈中折桂,……”
賈政大為吃驚,再聯想到前幾日裡自己內兄所言,心裡也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自通,這事兒你是從哪裡獲知的,怎地如此離奇?”
“離奇?”傅試也沒有回過味來,愣了一愣,“存周公,這可是數十人親眼所見,何來離奇一說?”
賈政壓抑了一下內心的煩躁情緒,緩緩道:“自通,那馮家和我們賈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我如何不清楚他家的情形?那馮唐一介武夫,頂多也就是能識得幾個字,那馮家大郎若說是有些勇武膽魄,我倒是信的,但要說他有多少文才,是個讀書種子,就有些不實了,再退一步,就算是他是個讀書種子,可才去那青檀書院一個多月,就能脫胎換骨?那秋闈春闈豈不是為那青檀書院一家開的了?”
傅試跟隨自己這位師長也算是有些年成了,雖然談不上授業解惑,但是賈政還是幫補他不少,一介秀才,居然也能在順天府混個雜官,若非有賈家的背景,是萬萬不能的。
他也聽出賈政有些心情不佳,隻是不知道這馮家既然和賈家是通家之好,為何存周公又這般不悅?
不過他也是機靈人物,看看周圍幾個清客都是閉口不言,立時就回過味來,隻怕存周公是想起了自家寶玉,所以有對比就有傷害,心裡就不暢快了。
笑了笑,傅試不以為然的道:“存周公,學生聽說那馮家大郎倒是有些急智,隻是經義功底淺薄,和那楊文弱爭辯也未必就能說明他多好的文才,不過是徒逞口舌之利罷了。”
“是啊,自通兄說得是,秋闈春闈大比那都是要以經義功底論英雄,二世兄天分極高,假以時日,必能蟾宮折桂,……”
那清客詹光也是張口就來,傅試雖然也是有意逢迎,但若是要他昧著良心沒有底線的說賈寶玉能蟾宮折桂,這也有些說不出口。
賈政好歹也是要些顏麵的,聽得自家清客這般誇讚兒子,趕緊連連擺手。
“那孽障,不是讀書的料子,枉自生得一副皮囊,但賈家忝為簪纓之家,總得要些顏麵,所以我也有意要請個經義上有些功底的塾師,好好教授他一番,若是日後能有所寸進,也算是對得起賈家列祖列宗。”
傅試帶來的消息的確對賈政刺激很大。
內兄話猶在耳,他還沒找到合適機會回稟母親說要讓寶玉去讀書的事情,但他也下了決心,定要解決這樁事情。
這一回讀書就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師也是由著他性子想讀就讀,想走就走,與其這樣,不如不讀。
想到不讀書寶玉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會不會和東府那邊的蓉哥兒那樣成日在脂粉堆裡廝混一輩子,賈政就不由得堅定了決心,縱然母親不悅,此事也必定要做。
再從馮家大郎聯想到內兄所提到的三丫頭婚事,賈政不由得又有些糾結起來。
若是這馮家大郎真的這般本事,那此事倒也不妨考慮一番,倒是自家夫人前日從娘家回來也問起了此事,似乎還覺得頗為不錯。
********
“妹妹你說什麼,那馮家大哥和楊文弱舌辯大護國寺?”賈寶玉的大臉盤子漲得通紅,一雙眼睛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麼可能,那楊文弱是何許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這我是不信的,但肯定有幾分本事,馮家大哥何德何能……”
話尚未出口,就看到林妹妹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心裡打了個激靈,趕緊轉口道:“不是,我是說馮大哥也才去青檀書院沒幾日,怎地就能和楊文弱舌辯起來?要說他二人也素無冤仇,如何能走到一塊兒……”
“愛信不信,這又不是小妹一人所見,三妹妹也是親眼所見,再說了,那周圍還有好幾十人呢,不少都是京師城裡的書院學子,難道他們還能認不到楊文弱?”
林黛玉輕蔑的聳了聳鼻翼,臉卻側到了一邊。
她根本就不想和對方爭論這事兒,毫無意義嘛,有這事兒也好,沒這事兒也好,和你寶二爺有何關係?
莫不是覺得馮大哥有這般本事,你也就準備發憤圖強了?她壓根兒不相信。
賈寶玉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臉紅一陣白一陣。
他就不明白了,怎麼林妹妹就認定那個馮家大郎的一切都是真的對的?
自己怎麼說就怎麼錯,那份愛理不理愛信不信的表情和姿態,真的讓他心裡堵得難受,憋得心慌。
在這賈府裡他賈寶玉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有心要發作,但是一來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二來也的確擔心發作之後若是林妹妹更加不理睬自己怎麼辦?
見林姐姐隨便幾句話就把二哥哥弄得心煩意亂,臉紅筋漲的要解釋,可林姐姐那股子無可無不可,你說啥就是啥的無所謂態度更讓二哥哥內心憤懣。
“二哥哥,這事兒的確是我們今日去大護國寺裡碰巧見到的,也不止那楊文弱一個人,還有其他幾個人。”探春也隻能耐著性子解釋:“他們爭論什麼我和林姐姐隔著那麼遠,也沒有聽清楚,好像是為了書院的講學活動什麼的,反正爭得厲害,但是後來不知道卻怎麼又握手言和了,……”
眼見得二哥哥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探春卻也沒有法子。
你要來纏著林姐姐,可又不會找林姐姐喜歡聽的話來說,那也罷了,林姐姐說什麼,你就說是,那不就結了?
總要和林姐姐唱反調,以林姐姐的傲嬌性子,她能慣著你?
至於說那馮大哥的事兒,你聽著也就罷了,何必要去和她爭?以她觀察,那馮大哥倒真的像是把林姐姐當做一個小妹妹一般,寶二哥有時候未免心眼兒也太小了一點兒。
“哼,定是馮大哥去挑釁,人家楊文弱不和他一般見識,最後他辯不過人家,就隻能認輸罷。”
賈寶玉明知道說這番話隻怕又要惹得林妹妹惱怒,但是他若是不說出來,心裡便會憋得難受,今晚都彆想睡好。
“我和馮大哥也吃過一番酒,他這個人脾性是不錯,但是要說是文才我真沒覺得有什麼特彆,那楊文弱在京師城裡偌大名氣,豈會是浪得虛名?人家肯定也是不和他一般見識,……”
林黛玉頓時就惱了,這個寶二哥怎地這般無聊?不作踐人幾句你心裡就不舒服?
柳眉倒豎,當即就要發作,但是想到這畢竟是賈家,馮大哥也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由著性子,便強忍著怒意,不冷不熱的道:“也是,馮大哥才去書院,如何能勝過大名鼎鼎的楊文弱?不過小妹倒是覺得起碼馮大哥還是有這份膽魄能與楊文弱爭辯一番,不像有些人隻會在家裡邊優遊嬉玩,……”
這一番話一出口,探春便知道要糟,隻見那大臉盤子呼啦一聲站起身來,目光灼灼,胸脯急劇起伏。
“我就知道妹妹看不起我,這家裡人都是表麵對我好臉,其實背地裡都是笑我,我自個兒也看不起自己,府裡邊都還說我銜玉而生,要如何造化,可這塊玉對我來說又有何意義?索性就不要這塊玉了,摔了大家乾淨,……”
一下子將頸項上的那塊玉給揪了下來,大臉盤子漲得通紅,幾步走到廳堂裡沒有地毯所在,高高舉起,便要擲下。
林黛玉也被嚇了一大跳,馮大哥就說過這位寶二哥最喜歡摔玉,要自己定要防著,怎地今日自己卻忘了這一出?
探春也是嚇得臉色煞白,忙不迭的要去搶玉,卻聽見廳堂外茗煙的聲音陡然響起:“二爺,二爺,不好了,老爺叫你馬上過去,臉色難看得緊!”
如同正準備引吭高歌的大鵝被人一下子給掐住了脖子,大臉盤子瞬間由紅轉白,握著玉欲摔的手也軟耷耷的滑落下來:“可知道為何事?”
“回二爺,聽說是老爺聽了那傅先生回來說今日大護國寺裡啥辯論一事,老爺心情便不好了,……”
咯噔一聲,賈寶玉如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門邊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