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微的話讓馮紫英、範景文和賀逢聖都是一震,沒想到魏廣微也早就看出了這一點。
“但為朝廷大計著想沒問題啊,但是反思之餘,我們北地難道就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麼?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南方蓬勃興旺,而我們就束手無策,計無所出?我們愧對北地桑梓啊。”魏廣微目光凜凜,看著馮紫英,“紫英,齊公、喬公一直稱你或許經義詩文不足道,但是你卻有突破窠臼之妙策,何以教我?”
馮紫英沉吟不語,而範景文和賀逢聖的目光也都落到了馮紫英身上。
這道題太大,大得連馮紫英都無法輕易回答。
“顯伯兄,你這個問題,齊師和喬師其實都很含蓄的提及過,那就是為什麼自唐宋以來,為何我們北地日益凋落,而南方卻方興未艾?”馮紫英沒有回答魏廣微的問題,而是另外設定了一個問題。
而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更犀利更尖銳,讓人更覺得曆史變化的天道無常,為什麼在宋唐以前北方一直是整個國家朝廷的中心,長安也好,汴梁也好,都是穩穩的居於上風,到了現在卻變得如此?
實際上從北宋開始國家重心就開始轉向南方,無論你承認不承認,這是一個難以辯駁且不可逆轉的現實。
“這個問題可能答案很多,而且都有一定道理,比如北方戰亂不斷,南方相對安穩,人口由北向南遷移,又比如前宋朝廷就是以杭州為中心,所以自然促進了江南發展,但是小弟以為,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馮紫英頓了一頓才道:“小弟認為最根本最關鍵的因素是兩個,第一,南方從事農業的自然條件更好,北方更乾旱,出現災害情況更多,相比之下,南方水熱光照條件更好,……”
馮紫英簡單給三人普及了一下水、熱、光照和土壤對發展農業的影響,雖然這些因素大家都知道,但是當馮紫英用一種相對專業和現代的詞彙來解釋這幾者原因和對農業種植的影響時,還是狠狠地把他們震動了一番。
起碼他們還從未真正了解過無論是麥還是稻、棉、桑對水、熱量、光照以及土壤的要求,更多地還是一種傳統樸素的表象思維來看待,但馮紫英今日又給他們上了一課。
“等一等,紫英,你的意思是我們北地從事農業的條件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和南方比?那為什麼唐宋以前,我們北方卻是更為繁盛興旺,南方卻人煙稀少,宛若蠻荒?”沒等魏廣微發話,範景文首先按捺不住了。
“夢章,那麼我來告訴你,這就是農業生產技術的提高帶來的變化,從宋代引入占城國的占城稻之後,這種稻米生長期短,耐旱,產量高,更適合江南、湖廣和兩廣的天氣,或者說這些地區的水熱光照更適合這種稻米種植,可以實現一年兩熟三熟,而且同等麵積每一季稻米產量大概是北方小麥產量的兩倍左右,這種情況下,使得南方農業在解決最關鍵的一個吃飽肚子的問題上徹底壓倒了我們北方,……”
馮紫英很冷靜而又殘酷的給幾人致命一擊。
“當這種稻米確立了其主要地位之後,我們北方要想在農業上扳回來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因為我們可以想一想,假設北方一畝地一季能產一百斤麥,而南方則一季則能產兩百斤稻米,而且它還可以每年兩季甚至三季稻麥輪種的情況下,哪怕北方還可以在剩餘時間補充一些其他來彌補,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種糧食收益高達四五倍的巨大差距不是其他能彌補的,……”
幾人都是默然,賀逢聖是湖廣人,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特彆是南北之間在種植稻麥之間的差異上,而魏廣微和範景文在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幾乎就是頹然了。
“當有足夠的糧食填飽肚皮時,人口自然就會越來越多,而當人口越來越多,而糧食暫時足夠的情況下,那麼就可以騰出更多的土地,或者用其他不適宜種植稻麥的土地栽桑種麻種植茶葉時,當婦孺還能用閒暇時間紡紗織布時,我們北方如何能和南方匹敵?”
馮紫英淡淡地道:“這還沒有算南方水網密集河道縱橫,對於運輸消耗成本上的巨大優勢,我們很清楚九邊糧餉補給的困難和巨大很大程度其實就是運輸折損,而如果有一條像我們腳下的這條運河沿著九邊從西北到遼東,那我們糧餉開支下降一半都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吧,……”
魏廣微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人“洗腦毒打”,其實很多問題並不複雜,認真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是要係統係的全局性的綜合起來琢磨,這他以前就從未想過了,但是當馮紫英這樣抽絲剝繭般的一一羅列出來,他覺得自己完全被說服了,甚至毫無反駁餘地。
“紫英,按照你這麼說,我們北方就是毫無機會了?”範景文喘了幾口氣,他覺得馮紫英的話如一塊巨石壓在心間,難以挪開,想反駁想推翻,卻找不到理由和依據。
“在目前這種基本上圍繞著以吃飽肚子身上有衣穿的基本需求生產模式下,在南方人口更多和傳統農業條件更占優的情況下,很難有改觀,嗯,或許我們北地還有那麼一些機會,但要想徹底扭轉,基本不可能。”馮紫英很理性且肯定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