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夫人輕聲說道:“下個月,武承嗣和武三思便會抵達長安,除了他們,其餘被召回的武家子侄會在中秋前後抵達。等他們都到了長安,周國公便會按照六禮,迎娶楊家的小娘子。”
說起武家的那些子侄,李沄就沒什麼好感。
李沄撇了撇嘴,用不太愉快的語氣嘟囔道:“武家的那些人,除了阿娘和攸暨表兄,沒有一個好的。”
“也不見得沒有一個好的,聽聞那武三思在任上之時,是個令人讚不絕口的。”
李沄皺了皺鼻子,不以為然,“庫狄,可彆被這些人騙了。從前他的父母,都不知是如何欺負阿娘的,後來阿娘入宮,給他們榮華富貴,可他們還不知感恩。如今不管武三思也好,武九思也罷,大概都是裝出乖順忠心的模樣討阿娘歡喜而已!”
華陽夫人靜靜聽著太平公主的話,臉上是恬淡的笑容。
李沄並不將武家的這些人放在心上,她都清楚的事情,母親又怎會不清楚?如今父親病重,朝堂各方勢力登場,許多上不得台麵的事情,也該要有人為母親奔走。
武家的人,包括如今的小周國公武攸暨,他們的榮華富貴全是母親給的。
母親能給他們榮華富貴、位極人臣,自然也能令他們一無所有,如同喪家之犬。
李沄端起案桌上的白釉茶盅,語氣漫不經心,“武家的那些子侄到底怎樣,其實我並不關心,也不在乎。”
從前武攸暨還不足以頂門立戶,所以她不太想讓那些人回來長安。如今武攸暨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周國公,又在工部站穩了腳跟,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管是武攸暨還是武三思,不過都是母親養的狗而已,他們心裡很明白,隻有乖乖聽話,才會有好日子。
太平公主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悠然說道:“攸暨表兄從未讓我和阿娘失望,我覺得他日後也不會令我們失望的。”
華陽夫人望著小公主胸有成竹的模樣,忽然想起當年她還沒出宮時,小公主天天往清寧宮跑的場景。
那時皇後殿下翻武家的族譜,頭疼著武家的那些子侄,到底哪個人更合適當國公府的繼承人。小公主那時才幾歲,要拿族譜都得踮起腳尖才夠得著那案桌,她跟皇後殿下說這個小表兄的名字特彆好聽,就該當外祖父的繼承人。
誰能想到太平公主隨意一指,就注定了武攸暨此生的不平凡。
明崇儼曾說太平公主是個有福之人,會為皇後殿下帶來福氣。
如今想來,確實不假。
畢竟,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無心插柳柳成蔭的。
***
蘇子喬和裴行儉到了武德堂。
武德堂是蘇子喬在將軍府練武的地方,很大,弓身烏黑的震天弓掛在牆上,裴光庭見了兩眼發光,要玩。
蘇子喬揚眉,隨即將那幾十斤的震天弓取下,放在旁邊。
才三歲的裴光庭用儘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撼動其分毫,抬頭眨巴著那天真無邪的眼睛,向子喬小師叔求助,“子喬師叔,光庭搬不動。”
蘇將軍迎著小家夥求助的目光,不為所動,他“哦”了一聲,無情說道:“沒關係,那就等你能搬動的時候再玩。”
裴光庭:“……”
一旁的裴行儉卻是看不下去了,他眯起眼,說道:“你找一個輕便的小玩意兒給他玩又能怎麼樣?我記得你小時候用過的弓,陸廣都替你收起來了。”
“光庭隻想要震天弓,不信師兄你看。”
裴行儉看過去,隻見那小小一隻的裴光庭,正繞著震天弓踱步,秀氣的眉毛皺成毛毛蟲,苦思冥想著該要怎麼做,才能搬動那震天弓。
真是個傻孩子。
無論他怎麼想,都不可能搬得動的。
蘇子喬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在他這麼小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這樣挺好的。”
裴行儉:“……”
裴行儉沒理他,低頭整了整衣袖,說:“聽說你最近也常去龍武衛的大營。”
“有時在公主府無事,便過去看看。聖人前些日子撥了一塊場地給龍武衛的禁軍,我挑了一部分人先去那邊的新場地。”蘇子喬說著,瞟了裴尚書一眼,說道:“師兄最近過得不錯呀,都有心思來關心我了。”
裴行儉沒好氣,“我隻是想提醒你,可彆總是一天到晚顧著往大營跑。”
蘇子喬笑了笑,“多謝師兄提醒,昨晚我與公主夜觀天象,發現您好事將近了。”
裴行儉板著臉,“說人話。”
“從去年開春時起,除了上朝和到吏部處理公事,師兄已經深居簡出一年多。我和公主都覺得,師兄的好日子快來了。”
裴行儉頓了片刻,徐聲說道:“我如今這樣,才叫好日子。”
“子喬,我已經花甲之年。到了我這個歲數,該是要知天命的年紀,可偏偏光庭又這般年幼。”裴行儉麵上帶著複雜的笑,目光落在蘇子喬身上,說道:“從前我也不明白為何老師對你如此狠心,自從光庭出生後,我倒也能明白幾分他的苦心。”
稚兒不知人間疾苦,可老父親卻已行將就木。
若不能讓他趕緊長大,足以保護自己,日後,誰能為他遮風擋雨?
說起蘇定方,蘇子喬卻是沒有接話,他負手站在台階之上,看著那個擺放在庭院中的箭靶。
他對父親的記憶並不多,說起來也從不覺得父親對他親切溫情。他隻記得年幼時與父親一起看落日的那個黃昏,父親與他說生於斯長於斯,終究有一日,也會死於斯。
人生天地間,當求死得其所。
所謂明哲保身,不過是時勢所迫。
蘇子喬心想,裴行儉又怎會老呢?除了雙鬢斑白,他的師兄與二十年前的並無什麼明顯的差彆。身姿如鬆如竹,無論何時何地,總是那樣睿智淡定。他的一生都在為大唐、為聖人儘忠。
“師兄若是覺得如今的日子好,那便該急流勇退,向聖人告老還鄉,可你一直留在長安。”蘇子喬側首,徐聲說道:“若是去年當真聽從裴炎等人的讒言,斬殺了戰俘,師兄或許便該心灰意冷了。可他沒有,皇後殿下這一年多來,也並未為難你。師兄說著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心中卻想著老當益壯,尚有用武之地。”
略頓,蘇子喬似笑非笑地望了裴行儉一眼,“師兄,你口是心非呀。”
裴行儉:“……”
這混賬子喬,嘴巴越來越壞了。
裴行儉被蘇子喬弄得噎住,但蘇子喬這人在裴行儉麵前就沒收斂過,裴行儉還不至於要生氣。
這都生氣,按照過往蘇子喬那性格,裴行儉早該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墳頭上的草都該長得比人高了。
裴行儉立在蘇子喬身旁,說話也十分不留情麵,“你什麼性子我不知道嗎?仗著人人誇你是天縱奇才,心中隻會琢磨如何帶著大唐鐵騎踏破吐蕃突厥,怎麼會在朝堂的局勢上費心思?”
蘇子喬背著手,看著天上的雲彩。
裴行儉看著他那模樣,冷哼了一聲,說道:“是因為太平公主罷?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跟我說,皇後殿下也會讓我當宰相,跟裴炎平起平坐啊?”
“以師兄之能,就算壓裴炎一頭也是遲早的事情,跟公主有什麼關係?”
裴行儉冷眼看著蘇子喬,嘲諷道:“乾脆我叫你師兄吧?”
蘇子喬隻好轉身,清俊的臉上露出一個淡笑,“師兄脾氣見長呀。”
裴行儉氣不打一處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平公主古靈精怪,行事令人捉摸不透。蘇子喬如今跟公主大婚不過一個月,就被帶歪了。
蘇子喬沒再惹裴行儉生氣,隻是溫聲說道:“師兄,子喬無意在這些事情上冒犯你。隻是,今日我與公主一同出去迎接您和華陽夫人的時候,公主忽然問你今年能否入閣。”
裴行儉臉色訝然,“公主竟問你此事?”
蘇子喬微微一笑,點頭,“嗯,師兄想不到罷?”
裴行儉默然。
蘇子喬笑著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道:“其實我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