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氣數(2 / 2)

將進酒 唐酒卿 10605 字 3個月前

雷驚蟄便不多留,帶著曆熊繼續趕路。他們在敦州有幫手,敦州驛站能夠飛傳情報,調動還在鎮守洛山的匪兵。雷驚蟄趕得這麼急,還有個顧慮,他是要在丁桃六耳這群人被捕的消息傳回去前先趕到,否則一旦消息先到,他在洛山常年建立的威信就會坍塌一半,再想調人,就沒有現在這麼輕易了。

路上的盤查逐漸鬆懈,沒有邊水鎮方圓十幾裡那麼嚴格。禁軍的隊伍越來越少,等到雷驚蟄過了菜田屯,就再也看不到禁軍的身影了。夜裡他們才在條溪邊休息,曆熊插了幾條魚,烤給雷驚蟄吃。沒有作料,也沒有香草,這魚吃起來又腥又苦,但曆熊吃得很香,吃飽了倒頭就睡。

雷驚蟄沒敢留篝火,用土蓋掉了。他一天一夜都沒有睡覺,逐漸支撐不住,靠著樹,也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雷驚蟄忽然驚醒,他先是撐著地麵,靜氣凝神地聽著林中的動靜。

今夜風有些大,刮得枝杈搖晃,傳來一陣陣的葉濤聲。曆熊還在睡,鼾聲如雷。雷驚蟄聽了半晌,雖然沒有聽出異樣,心裡卻已經起了懷疑。他用腳踹醒曆熊,打著手勢讓曆熊去牽馬。

曆熊解韁繩的空隙裡突然想撒尿,他白日裡沒停,晚上有直接睡了,這會兒忍不住,對雷驚蟄小聲說:“哥,我想撒尿。”

雷驚蟄嘖聲,衝他比畫著要抽他的姿勢,示意他趕緊。曆熊就轉到樹後麵,鬆了褲腰帶。水聲淅瀝,雷驚蟄一直不見動靜,稍放下心來。他拉著馬,在馬呼氣時驟然又想到不對,怎麼連聲鳥叫蟲鳴都沒有?

曆熊還沒解決完,就聽雷驚蟄低低地喊道:“走!”

曆熊“欸”一聲,手忙腳亂地係著褲腰帶,撒腿就追。雷驚蟄狠抽著馬鞭,在樹影裡亂衝,那被風推晃的樹杈猶如張牙舞爪的鬼,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

雷驚蟄跑出了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汗,背上被風吹得涼透了,他甚至顧不得回頭看曆熊,隻想趕緊離開這林子。座下的馬跑得疲累,不論他如何抽打,都沒有白日的速度。

腳步聲,腳步聲從周遭轟然踏來,雷驚蟄像是被什麼震動地麵的東西追趕。他一頭撞破樹網,衝出了林子,卻跟著強勒住馬,喘著息,定定地看著前方。

蕭馳野的衣擺被風吹向後方,他肩頭停著正歪頭的海東青。那夜色似乎是從他背後鋪開的,沉甸甸地淹沒了雷驚蟄的手腳,使得雷驚蟄動彈不得,整個身體都僵直在馬背上。

雷驚蟄喉間逸出嘶啞的聲音,他反應過來想要掉頭,可是周圍全部都是禁軍。蕭馳野有意把人藏在林中,讓雷驚蟄根本猜不到他帶了多少人來——這是對雷驚蟄最初欺騙他們的回擊,讓雷驚蟄同樣嘗到了那種被戲耍的荒誕感。

“跑起來啊。”蕭馳野沉聲說道。

雷驚蟄鬆開韁繩,把雙手抬了起來,說:“你贏了,我甘拜下風。”

浪淘雪襟甩頭嘶聲,蕭馳野沒有說話。

雷驚蟄緩慢地滑下馬,一直抬著雙手,示意自己沒有魚死網破的念頭。他像是非常識時務,落地後解掉了腰側的佩刀,看著蕭馳野,俯身放到了地上,隨後說:“我們還能談談。”

蕭馳野饒有興致,說:“你說。”

雷驚蟄平複著喘息,在寒光包圍裡,鬢邊淌著汗珠。他說:“你要回離北,不會久居茨州,現在殺了我,也不能阻止洛山土匪卷土重來,反而會讓如今才穩定的敦、端兩州陷入亂局。不如放我一命,保持兩州局勢安定,給茨州留出充足的時間重建守備軍。”

天空中傳來烏鴉的叫聲,猛抖擻精神,展翅突進風中,撲進了樹濤間。底下的氣氛也隨之緊繃,雷驚蟄一直看著蕭馳野,像是要證明自己有把握,還沒有到山窮水儘的時候。

蕭馳野抬起手掌,落在了腰側。

他們兩個人對峙著,在猛撲撕烏鴉的刹那間,雷驚蟄遽然用腳顛起刀,甩掉了刀鞘。他一個前滾翻,緊接著雙腿爆發出強勁的力道,整個身體都隨之彈起,刀已經劈向了蕭馳野的門麵。刀鋒悍然相撞,在巨力抵抗間擦出火花。

數日的酷熱在風裡消散,白天還晴空萬裡,此刻已經陰雲密布。幾點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跟著暴雨忽至,像是不耐暑熱的老天爺衝刷著臟兮兮的天地。

曆熊跟丟了雷驚蟄,他繞了許久,終於在雨裡聽到了細微的打鬥聲。他用力地撥開枝葉,踩著泥水追了過去。他滾出來的那一刻,正與持著刀的禁軍對麵。他手無寸鐵,眼看雨簾外的雷驚蟄落於下風,情急間大喝一聲,竟然轉身抱住碗口粗的禿頭死樹,掄了起來。

“大哥!”曆熊像是蠻撞的猛牛,力大無窮,把這一麵的禁軍衝得七零八落。

蕭馳野豈料曆熊有這樣的力氣,被那揮來的樹晃開了身體。雷驚蟄已經中了刀,見機馬上退到曆熊身邊。曆熊天生異力,比蕭馳野還要駭人。他掄著樹,擋著那些刀劍,喊道:“哥!我背你!”

雷驚蟄跳上了曆熊的背,曆熊抵著樹,大吼一聲,直直地撞開豁口。他根本不怕刀劍,也不怕蕭馳野,初生牛犢都是這樣的脾性,他眼裡隻有大哥雷驚蟄!手臂上挨了刀子,曆熊也不覺得疼,他踹翻前方的人牆,頂著暴雨背著雷驚蟄狂奔起來。

雷驚蟄淌著血,染紅了曆熊的背。

曆熊擦抹著臉,哭道:“哥!你不要死!”

雷驚蟄不是認命的人,他在端州朱氏待得不痛快,親爹負了他娘,他便給自己改了姓,從此叫做雷驚蟄。他在洛山時幾次遇險,都能等來轉機。可是蕭馳野就像是這夜突如其來雨,是他意料之外的絕境。他覺得自己氣數不該絕,但是無法控製地看著局麵傾斜。

“他媽的……”雷驚蟄捂著傷口,說,“你閉嘴!”

曆熊聽著背後的馬蹄聲,咬緊牙仰麵飛奔。他跑得快,這小子真奇了,普通馬匹都追不上他。然而蕭馳野的浪淘雪襟本就不同尋常,眨眼間已經攆到了兩人身後。

曆熊拚儘了全力,在跳躍溪麵時突然抽了筋。他還在長個子,當下沒踩穩,摔在了地上,一邊疼得抽氣,一邊拖起雷驚蟄,還要背著雷驚蟄跑。

“蕭馳野!”雷驚蟄心知跑不掉了,他說,“你若肯刀下留人,洛山群匪就能歸到你的麾下!我餘威尚存,還有用處!”

蕭馳野甩掉狼戾刀上血珠,浪淘雪襟踏了兩步,猛地奔來。

雷驚蟄擰過曆熊的臉,在劇烈喘息間聲音已經變了調,他不想死,捏著曆熊的手指緊攥,他說:“熊崽,殺了他,殺了他!”

曆熊蹭掉臉上的雨水,瘸著條腿,張開雙臂,穩著下盤,竟然真的想要掀翻浪淘雪襟。他結實的身軀發著抖,看著蕭馳野,長喝一聲,衝了過去。他抱住浪淘雪襟的脖頸,讓浪淘雪襟嘶鳴起來,他不會太多的招式,腳下一晃,分明是邊沙部摔跤時的技巧,把浪淘雪襟摔翻在泥水裡。

蕭馳野一把攥起曆熊的衣領,曆熊單腳著地,臉龐還很青澀,他掙紮著,捶打著蕭馳野的手臂,喊道:“哥,快跑!”

蕭馳野拖著曆熊,看雷驚蟄滾下泥坡。他卻沒有追,曆熊還要用牙咬,蕭馳野擰著他的後領,把他的麵頰直接摜在地麵,讓他口鼻都悶進了泥窪裡,嗆得整個人都在劇烈掙紮。

“綁了他。”

曆熊聽著蕭馳野對後來的禁軍說道,接著就被刀背砸昏了。

暴雨沒下多久就停了,澹台虎從後策馬趕到。蕭馳野正在給浪淘雪襟擦拭身上的泥,見他來了,單手撤了擦拭的半臂布套,衝澹台虎招手。

“主子,”澹台虎說,“我馬上率人從東南側包過來,他跑不遠的。”

蕭馳野卻問他:“林子裡的匪首都逮著了麼?”

澹台虎以為蕭馳野要清點人,準備回身叫下屬拿冊子,誰知蕭馳野擦著手指上的泥,說:“逮著了就行,不必給我看了,準備一下,咱們回城。”

澹台虎一愣,看蕭馳野已經抬起了馬鞍,給浪淘雪襟戴,跟著走了幾步,說:“主子,就這樣放了他,不就是放虎歸山嗎?”

蕭馳野吹著馬鞍上的灰,說:“我不僅要放了他,我還要大張旗鼓地送他。你讓幾隊兄弟跟著他,他被捅穿了,路上彆讓他死,一直把他送到敦州境內,其他事情,就不必管了。”

澹台虎稍動腦子就明白了,他咧嘴一笑,說:“那我去,主子,我帶幾十個兄弟,三日以內必定把他護送回敦州。”

蕭馳野冷眼看著雷驚蟄逃遁的方向,猛又濕漉漉地落回他的肩膀,梳理著沾著血跡的羽毛。他用給浪淘雪襟擦泥的帕子,再給猛擦腳爪,說:“抬好了,我給你擦乾淨,不然回去見了蘭舟,你踩他一肩膀的泥,袍子得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