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鴻雁(1 / 2)

將進酒 唐酒卿 11214 字 2個月前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凜風席卷著, 把鹽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響。馬道塌得厲害,糧車根本進不了交戰地, 蕭馳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邊博營, 帶著人挖了兩日的雪。

鄔子餘在寒風裡紮緊領口, 擋住了口鼻,一雙凍得紫紅的手不斷摩擦, 悶聲說:“這他媽的 ,打個盹兒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晨陽輪值的時候從來不喝酒, 這會兒也著不住了,猛灌著馬上行, 把胃都燒痛了,說:“越靠近東北越冷, 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過來了, 否則得凍死多少兄弟。”

“這麼冷的天,”骨津蹲在地上,搖著頭說,“鐵甲沉重, 戰馬要受不了了。”

離北的戰馬沒有邊沙的矮種馬那麼耐寒,冬日一到交戰地的馬廄料理相當費神,它們比人更辛苦。

“繼續挖, ”蕭馳野說, “今晚必須趕到交戰地。”

蕭馳野嗬出的白氣根本看不見, 疾風吹得他大氅呼呼作響。往前望不到頭,沙三營往北的馬道被堵死了,他隻能帶著押運隊從柳陽三大營這邊繞遠路。沙二營的物資告罄,隻能靠沙一營補給,這兩個營地共同承擔交戰地的作戰任務,裝備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後聚集了一批軍匠,總人數超過了五萬,所需的物資驚人,蕭馳野必須不間斷地雙線供應。

但是最難的還是圖達龍旗以西的朝暉,因為大雪數日不歇,先前就塌過一次的馬道直接作廢,蕭馳野修複的木板道負擔不了這麼大的雪,再加上糧車太沉,他也不敢貿然地過,隻能讓朝暉等幾日,他帶著糧車從交戰地往圖達龍旗繞。

骨津使勁嗬了手掌,站起來喊道:“繼續挖!”

押運隊這三個月裡沒有休息過一天,但是軍士無人抱怨,因為蕭馳野也沒有休息。他們幾乎是在離北全境內跑圈,蕭馳野現在閉著眼都能指出哪條路最快捷。他精力駭人,在跑輜重的過程裡也沒有忘記右臂的恢複,前幾日出發前,他還在邊博營裡拉開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聲著實讓離北鐵騎目瞪口呆。

蕭馳野醜時到達交戰地,蕭方旭也才退下戰場,父子倆在昏黃的帳子前同樣的狼狽。

蕭方旭摘掉頭盔,這麼冷的天,他卻跑得滿頭大汗。他接過熱帕子揩臉,對蕭馳野頷首示意,就彎腰進了軍帳。帳內左千秋和蔣聖兩大主將都在,還有兩營的副將和遊擊也在,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

“真他媽的邪了門,”蕭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麵上,“他們的矮種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麼還能在大雪裡跑得這麼快。”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圖前,指著圖達龍旗的東南角,“再退這裡也要淪陷,到時候朝暉僅剩的物資路線就被卡死了,一個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圖達龍旗。”

離北的春天來得晚,這場雪起碼要持續到明年三月。朝暉就是在常駐營囤積了糧食,全軍的裝備也耗不起,常駐營沒有成批的軍匠。

“根據軍報,”蔣聖把靴子蹬掉,倒著裡邊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暉的兵,他就是看準了物資暫時上不去,要先把朝暉消耗掉。”

蕭馳野坐在角落裡,就著奶茶吃餅。他吃得凶,卻沒漏掉他們詳談的所有句子。

蕭方旭沉默片刻,盯著地圖說:“哈森這是要打突襲的前兆。”

蕭馳野也是這麼想的。

哈森消耗朝暉就是為了讓朝暉疲憊,離北鐵騎太吃裝備了,戰馬在冬日裡根本不是矮種馬的對手。如今馬道坍塌,沙一營能給朝暉的援助太少了,常駐營後邊還沒有援兵。郭韋禮駐紮在這裡的時候,朝暉的柳陽三大營就是他的援兵,但是朝暉現在頂上來,背後就隻有鎮守東北糧馬道的剩餘兵力,還因為大雪無法直達。

“輜重已經到了這裡,”蕭方旭回首,看向蕭馳野,“哈森的突襲一定會在這兩天發動。”

再等下去,蕭馳野就該北上,那哈森就要錯過時機了。

“明天一早,我帶三隊去這裡埋伏,”蕭方旭移動著手指,“千秋鎮守營地,老蔣繞後,我們在這裡結成一張網,起碼得打掉哈森突進的勢頭。這小子不僅會打野戰,還會打攻防,不能讓他找到能夠遮蔽的地方,隻能把他堵死在雪地裡。”

鐵騎是移動的牆壁,他們雙麵夾擊,哈森就得碰壁。隻要限製住邊沙騎兵的速度,就相當於砍掉他們的腿。落地以後離北鐵騎還是牆,彎刀和棱刺難以突圍。

會議結束後,蕭馳野沒走。

左千秋過來拍了蕭馳野的右臂,問:“傷好了嗎?”

蕭馳野抬起手臂活動了一下,說:“握刀拉弓都沒有問題。”

“過年得好好謝謝蘭舟,”左千秋笑道,“這次的冬衣是真棉花,往年闃都來的都是紙屑。你大嫂來信說,到時候要親自下廚酬謝蘭舟。”

蕭馳野瞟了眼蕭方旭,謙虛地說:“他應該做的,哪值得大嫂謝?前幾天還來信說年禮也備好了,就等著過年了。”

蕭方旭往自個兒的碗裡撒細鹽,像是沒聽見他們的談話。

左千秋就說:“你爹誇了他好幾日,過年的時候咱們——”

蕭方旭篤定地說:“我沒有,我沒誇過。”

“是是是,”左千秋對蕭馳野打眼色,“都是我誇的!”

蕭方旭問蕭馳野:“你怎麼還不回帳子睡覺?”

蕭馳野看他把奶茶喝完,才說:“明天你去打伏擊,要戴重甲嗎?”

“不戴怎麼堵住哈森,”蕭方旭擱了碗,“他比阿木爾還會打仗。”

“那就把頭盔摘掉,”蕭馳野說,“哈森的部隊裡也可能藏著蠍子。”

“沒有頭盔,怎麼能算鐵壁?想在雪野上堵住他們隻有這一個辦法。”蕭方旭烤著手,沉思少頃,“按照你們的呈報,蠍子數量稀少,想要抵擋現在的離北鐵騎太吃力了,即便哈森的部隊裡有蠍子,也隻能是散兵。”

“鐵騎太沉了,”蕭馳野看著蕭方旭,“明年開春以後,鐵騎必須做出改動。我們想把邊沙騎兵推回東麵,就得提防一切可能。”

“你想把鐵騎削薄,”蕭方旭終於轉過了頭,“但你又跟不上他們的速度。”

蕭馳野在跟蕭方旭對視間沉默。

“你在闃都訓的是步兵,騎戰靠的是陸廣白給的經驗,但離北沒有邊郡那樣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我們想要擁有牆壁隻能依靠重甲。”蕭方旭往火盆裡扔了幾塊炭,“你大哥給離北鐵騎減掉了重量,但我們仍然沒能突破東麵的那條線。”

蕭方旭看著火盆。

“阿木爾的變革實在太快了,他已經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裡把離北鐵騎摸得清清楚楚。簡單的加減無法抵抗這樣的邊沙騎兵,鐵騎必須做出從來沒有過的改動。”

這是離北鐵騎的窘迫,阿木爾訓練出了蠍子部隊,按照他們上回交鋒的結果來看,這支隊伍的鐵錘就是離北鐵騎的克星。但是僅僅摘掉頭盔就可以了嗎?這意味著離北鐵騎的重甲已經出現了裂痕,這讓蕭方旭束手無策,而他卻又不得不繼續冒險,因為這是離北鐵騎僅剩的優勢。如果拋棄了這個優勢,他們連普通的邊沙騎兵都無法抗衡。

阿木爾真的是個天才,哈森也相當優秀。邊沙如今呈現出來的是種蓬勃的生機,蕭方旭甚至能夠想到,最遲明年冬天,阿木爾就能徹底合並十二部,到時候大周東邊全線都要成為交戰地。

這是戚竹音不肯北上和離北交惡的關鍵原因,她在啟東也看見了這隻巨獸,所以她不能為了闃都紛爭威逼離北,因為他們在未來勢必會站在同一個戰場,外敵已經強大到可怖的地步。

怎麼辦。

蕭馳野枕著雙臂,躺在床上,在黑夜裡不斷地問自己。

他們擁有世間最好的軍匠,並且數量驚人,但是他們對阿木爾沒有辦法,這簡直要成為某種屈辱了。

阿木爾絕對不是無敵的。

邊沙騎兵也有弱點,隻是被超快的速度隱藏起來了。他必須扯掉這些東西,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是蕭馳野在此刻清楚地察覺了自己的陌生,他和邊沙騎兵交手的次數太少了,他針對邊沙騎兵的對策都是紙上談兵,他不能再繼續這樣隔著雲霧想象了。

蕭馳野睡不著,他翻身起來,罩上氅衣出了帳子,在營地裡看見了和士兵交談的蕭方旭。蕭方旭看見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在蕭馳野坐下來以後,遞給他一碗奶茶。

“明早出兵,不睡覺是大忌。”蕭馳野喝著熱奶茶。

“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三日不睡照樣生龍活虎。”蕭方旭的氅衣陳舊,邊沿磨損得厲害,被陸亦梔補了又補,他都不肯換,因為這是妻子做的。

蕭馳野咽著茶,皺眉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火堆“劈啪”炸響,父子倆並肩坐了半晌。

蕭方旭說:“覺察到吃力了嗎?”

蕭馳野沒回答。

蕭方旭便看向小兒子,須臾後,說:“你以前想飛,於是和猛死磕。如今想贏,還是在死磕。”

蕭馳野歎氣:“這是誰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