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菩提(1 / 2)

將進酒 唐酒卿 16975 字 2個月前

()薛修易雙腿發軟,他撐著門框,滑坐在地上,看妻妾侍女神色匆遽地收拾細軟,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護院伸頸一看是都軍,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薛修易在都軍湧進來時揮動手臂,道:“言官汙蔑我,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裡掏出牌子和文書,道:“刑部的票子,皇上的朱批,”他環視著院子,“其餘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滑在地上,被塞住了嘴。

福滿下獄,內宦就撤掉了批人,李劍霆當夜把內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不等對方辯駁,直接塞嘴拿人,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內四處都是腳步聲,牆腳陰影裡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輪值的太監宮女謹言慎行,全部縮手埋頭,不敢胡亂張望。

薛修卓沒有睡,他披衣站在窗邊,聽著高牆外雜亂的奔跑聲。雨歇後陰雲方散,清寒的月光渡在他的身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粗魯地擦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扒了扒,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麼事情。啞兒見他不動,就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裡。

***

翌日早朝後,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折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汙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緊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少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官跪在禦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係長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身為帝師,該以身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折,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係考慮,並無不妥。”

這位言官都快七十了,顫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亂1。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後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官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硬是從早朝後坐到了酉時。

言官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嘴,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身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她麵容明豔,和顏悅色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聖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麵有倦色,先回去歇歇吧。”

言官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於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色,躬身來扶住言官,笑道:“堂前地滑,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官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色,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光。她側過身,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後的輝芒,官袍隱在了餘暉裡,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內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內後跪在禦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禦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汙受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並不像彆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裡教導李劍霆時彆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折子多如牛毛,列數先生罪狀十餘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內的光芒消失,兩個人皆隱匿於晦暗間。堂外懸掛在簷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儘頭的薄光,沒有鳥鳴,也闃無人聲。

“你曾經和□□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觸摸著字畫,上邊蓋著光誠帝的禦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賬,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後接連倒台,世家後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滑動,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後由內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於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穩萬裡江山。”

簷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光透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陳舊,像釘在闃都的鬆,臨風不動搖。他望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舍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緊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鹹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柔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柔軟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裡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隻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這裡。

“規誡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望係於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於群臣間。”薛修卓眼眸裡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受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動。

名望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後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裡麵。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鹹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後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於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並且深諳煽動浪潮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身,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應舍得。

薛修卓舍得,他連這條性命,這生名譽都舍得。

李劍霆默然須臾,道:“我敬先生,也舍得。”

***

“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2。”

姚溫玉疾書,字跡潦草。裡間都被紙頁鋪滿了,他握筆的手細微地顫抖,終於在棄筆時掩唇劇咳。

時機,時機。

戚時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東烈王”承襲下去,他比蕭方旭更謹慎,到了現在,還能耐著性子觀望局勢。沈澤川端州一戰才收納了六州人心,想徹底擯棄沈衛兩個字,就得仁義到底,所以澹台虎的敦州守備軍即便到了北原校場,也不能率先出兵。況且戚竹音不動,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就是中博南側的刀刃。

時機,時機。

府君要個能徹底根除隱患的時機。

姚溫玉咳聲急促,不再拿筆,隻用帕子掩住口。喬天涯今夜剛到,下馬進院就聽見房內的咳嗽聲。

“藥沒有給先生備嗎?”費盛問庭院裡的侍女。

“先生隻用了半碗,”侍女細聲答道,“便待在屋內,不要人吵。”

喬天涯推開門,氍毹上掉的都是紙頁,費盛跟在後邊俯身拾起來,卻見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不禁愕然道:“先生這是要著書嗎……”

喬天涯已經進了裡間,姚溫玉帕子染了紅,他一把推開四輪車,把元琢直接打橫抱起來,對費盛說:“叫既然!”

姚溫玉仰頭時不知為何,鼻間竟然也開始流血了,喬天涯扯開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濕涼。

此時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喬天涯不敢等,他抱著人躍下階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溫玉半合著眼,側臉陷在他的胸口,唇間呢喃:“……費盛……傳消息……”

喬天涯跑得渾身是汗,他伸手蓋住姚溫玉的另一邊臉,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胸膛裡。

費盛先一步上階,砸門喊道:“開門!快讓小和尚起來!”

看門小廝不敢耽擱,挪掉門閂後就跑去喊人。既然出來時兜著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診——啊呀!先生怎麼成這樣了!”

沈澤川趕來時已經將近天亮了,他罩著寬袍,在裡間看姚溫玉熟睡,便示意眾人到偏廳去。

“勞心費神易短命,”既然說,“先生中的毒叫‘遲歸’,顧名思義,跟‘疾追’正好相反。這毒遲來遲散,有一年多了吧?”

“該有一年半了,”費盛還記得,“……從丹城那會兒算。”

既然擱下筆,雙手合十,對沈澤川彎腰行禮,如實說:“小僧初見先生時,先生腕間就已經浮現了青色。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廳內的眾人皆變了神色。

***

姚溫玉恍惚間聽見雨聲,他沉夢菩提山,仿佛閉上眼,就是無止境的雨。山間雲霧遮青竹,他臨風時袖間沾著泥,覺得身上潮濕,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一彆一春秋,”背後竹濤聲陣陣,海良宜遠遠站著,“元琢回來了。”

姚溫玉回首,清風鼓動他的大袖,他喚道:“老師。”

海良宜負手而立,短須已經被染白了。他沒有穿官袍,就像當年牽著姚溫玉步入學堂一樣,腰間還掛著招文袋。他說:“我聽風動,便知道是你回來了。”

竹林的濤浪聲太大,海良宜的身影隱入其中,隻剩姚溫玉獨自站著。山霧氳象,姚溫玉遠眺向闃都的龍樓鳳闕。他曾經登高望遠,隻見山景暮色,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師等我一等,”姚溫玉說,“待雨停後……”

琴聲乍響,姚溫玉眼前諸景皆散,他又落回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擋住了日光,他睜眼時沒有醒來的感覺,反倒像是墜入了夢中。他幾度閉眼,最終說:“鬆月,巳時了。”

喬天涯壓著琴弦,道:“你晝夜顛倒,睡糊塗了,平時不都叫喬天涯嗎?”

“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3,”姚溫玉說:“這名字太寂寞了。”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作邵風泉,”喬天涯撥動琴弦,琴音錯落,卻沒有彈成曲,“可惜死了。”

姚溫玉聽那琴音淩亂,便道:“你彈琴,他也彈琴嗎?”

“不記得了,”喬天涯說,“但能給你的彈琴的,唯獨我喬天涯而已。”

姚溫玉看向他,道:“當年春月初見,你要教的曲子還沒有教成。”

喬天涯停下來,看著姚溫玉,道:“此刻也不晚。”

***

薛修易交代不清楚,那些行商的住處都是空的。闃都進出都要戶籍憑證,都軍守了三日,都沒有找到人,這些在東龍大街上肆意揮霍的商賈們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孔湫在辦差大院裡收到了薛修卓的請求,他把茶盞放下,思忖片刻,說:“讓他去吧。”

待回信的官吏下去,岑愈在對麵說:“此刻讓薛修卓參與此案,隻怕不合適。”

“事關內朝,所涉銀兩又大,刑部擬定罪名以後肯定要三司會審,”孔湫重新把茶盞拿起來,“薛修卓是大理寺少卿,既然沒有停職,就有督查權。”

“薛修易到底是他大哥,他該避嫌哪,”岑愈扶著膝,“況且近來彈劾他的折子越來越多了。”

“不是我說,尋益,都察院也該整治整治了。”孔湫喝了幾口茶,“那日在朝上彈劾薛修易貪汙受賄沒錯,可旁扯到薛修卓就難免有挾帶私怨的意思,你看看那些話,都是沒影的事情。”

“他功績超然,又出身世家,”岑愈道,“恨他的巴不得踩一腳。若是皇上肯在處置薛修易的時候,把他也罵兩句,那也不至於這般群情憤起。”

孔湫嘴裡嘗不出味,他擱下茶盞,沉默片刻,道:“此事本就不該這般直諫。薛修卓稽查田稅,在丹城、蕪城、遄城歸田於民。今年庸城旱災,□□山借糧遇到困難,在闃都求爺爺告奶奶,就是這樣,兩人也沒有碰撥給三城百姓的糧食,百姓都記著他,甚至願意在家中供奉他的長生牌。皇上上回才駁了他繼續追查田稅的折子,賞了□□山以緩局勢,如今要是因為薛修易這種混賬東西責難薛修卓,三城百姓也不同意。再者,薛修卓和薛修易不睦天下皆知,早就分家了,你們言官要皇上因此把薛修卓革職查辦,皇上倘若照做了,不就是鳥儘弓藏、刻薄寡恩嗎?那薛修易勾結福滿貪汙行賄,皇上立刻命刑部著手審查,也沒有要為薛修卓而保薛修易的意思,該查的查,該殺的殺,不能逼人太甚。”

岑愈聽孔湫的話,是要保薛修卓,便說:“言官進諫,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皇上若是萬事都聽薛修卓的話,是要亂君臣尊卑的呀。再說前些日子,皇上頗寵福滿,福滿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