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風泉(1 / 2)

將進酒 唐酒卿 9498 字 2個月前

()霧鎖闃都,李劍霆的身形很快就被淒雨遮掩住了,她是這巍峨殿叢裡的一朵遺雲,散得太快,連“對手”都稱不上。正東門的城門在“吱呀”聲裡不斷震動,重新登上城牆的羅牧竭力調動著城內士兵。

“弓箭手預備——”

羅牧的調令尚未下達,澹台虎就在雨中斷聲暴喝:“撞門!”

言語間,中博的單梢炮已經展開砲轟,久居闃都的都軍招架不住,反倒是羅牧帶來的雜兵還有餘力。羅牧在茶州精於守戰,最不怕的就是土匪,如今澹台虎在他眼裡就是個土匪!

“呸!”羅牧吐著嘴裡的泥土,冷眼看著城下守備軍強攻,“闃都城牆百年不倒,光憑幾個單梢炮,就是砸到明年,這裡依然固若金湯。”他扶著牆垛,朝底下的澹台虎高聲喊道,“澹台虎,你我共事一場,今日若想保全顏麵,不如就此跟我投誠朝廷,這場仗你打不贏!”

澹台虎記恨羅牧陷害自己一事,正帶著一肚子火氣,聽他這般說,不禁怒火中燒,蹬著撞車的屁股,道:“閉你媽的嘴!”

他這麼一踹,士兵們當即奮起,跟著澹台虎一起推著撞車再度撞上城門,讓城門發出轟然巨響。

豈料羅牧冷笑片刻,揮手喝道:“放!”

雜兵早已準備妥當的石塊從六丈高牆飛墜而下,驟雨冰雹般的落在守備軍中,就是戴著頭盔也吃不消,被石塊砸中的人輕則身殘,重則斃命。撞車附近的士兵抱頭躲閃,車軲轆被砸中,整個車身頓時斜傾,因為重量驚人,僅憑幾個人攔不住,隻能看撞車翻進泥窪裡。

澹台虎抹著臉上的泥水,知道自己又他媽中計了,羅牧不過是激他罷了!

“老虎!”費盛策馬繞行,單臂擒著中博軍旗,遠遠地衝澹台虎大聲說,“我傳府君的話——這場仗你痛快地打!”他猛地揮動旗幟,指著闃都,“不論成敗,你澹台虎都是中博的好男兒!”

好男兒!

澹台虎的熱血倏忽上湧,灌滿胸腔,把雙掌燃得微微發抖。他受蕭馳野親自教引,卻在沈澤川座下屢次犯錯,可是沈澤川仍然給他機會,他忽然抬手照著自己的臉頰就是幾巴掌。

這巴掌打得狠,在暴雨裡顯得格外響亮。

澹台虎的雙頰被扇得通紅,他刀疤掩蓋的眼睛微張,那股衝勁猶存,卻冷靜了些許。他獰聲答道,“此戰不勝,我澹台虎就不配再做府君的臣、二爺的將!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為吾主踏開這扇門!”

***

王宮裡的太監宮娥們相爭奪物,城門的廝殺聲傳遍闃都,他們都想在城破前逃跑。明理堂的燈隻亮了一盞,風泉脫掉了宦官的衣袍,端坐在茶案側旁。他削瘦的身形在重疊飛舞的白紗間,猶似少年郎。

雨聲疾濺如琴音,天光昏暝似長夜。

風泉攏著那盞微弱的燈,在飛紗間抬起頭,露出半張臉,看見一雙烏黑的靴子停在了薄紗前,雨水沿著對方的劍鞘滴落,在鏡子般的地麵上暈出窄窄的漣光。

“你以為會看見誰,”風泉陰柔地說,“邵風泉嗎?”

喬天涯摁著劍鞘,垂著淋濕的發縷,望不透那層層白紗。他沉重的衣袖垂落在側旁,像是困住了握劍的手。

風泉撫摸那盞燈,半張臉緩緩笑起來,連帶著那隻眼都是滿溢的笑意,他輕輕地說:“你來晚啦。”

喬天涯抬起眼眸。

風泉站了起來,他們隔得太遠,仿佛從來都不相識。那些總角情誼都流逝在漫長的奔波裡,繞回原地的鬆月還抱著琴,卻逐漸發覺,離開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你帶著劍離開闃都,成為了你說的劍客。喬鬆月,那些年我好恨你,”風泉微仰起頭,指著自己的耳朵,“我卻隻帶著這個。”

那並不醒目的耳洞掩藏著汙垢。

“我卻隻帶這個……”風泉聲音放低,神情愈漸陰鬱,“你看看我,像什麼?”

他看起來那樣年輕,過於蒼白的麵容保留著少年的憂鬱,就連四肢都還是沒有長開的模樣。

“父親把劍給了你,祖母送我到中博,我在那裡遇見了雷常鳴。”風泉從齒縫裡擠著字眼,“我好想死啊……我差點就解脫了,可是雷驚蟄從溝裡把我撿回去,就像他養的那些狗崽子,讓我在格達勒生活了五年,五年啊……我比那些雜種更聰明,阿木爾看中了我,他要我當個四腳蛇,替他率領大周的蠍子,然而我隻想回來。”

阿木爾就放他回來了。

“回到你的故鄉去,”阿木爾在金帳前遞給風泉一把匕首,“見見你的父親和朋友,如果他們一如從前,你就能得到自由。”

風泉當真了,他回到大周,如願以償地跟邵成碧重逢。風泉看著喬天涯的影子,像是在講彆人的故事:“我見到父親,他很高興。他撫摸了我的頭頂,然後跪在我的身前痛哭流涕。”

“他把你,”喬天涯啞聲說,“送進了宮。”

“那隻是計劃中的一步。父親用後半生在贖罪,求佛沒有用,東宮還是他的噩夢。太傅沒有死,這是他們這些東宮舊臣的唯一希望。父親隱姓埋名守在昭罪寺門外,等著齊惠連的啟用,為了避嫌,他讓我服用那些藥。”風泉指向自己的胸口,眼眸裡呈現的滄桑和年輕的麵容相違和。他調動著麵上的神情,在這一刻顯得很詭異,“誰會懷疑我?我就算叫風泉,也沒有人相信我就是邵風泉。”

薛修卓那般謹慎,卻沒有懷疑過風泉的身份;李劍霆那般警惕,卻依然聽信了風泉的謊言,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風泉的模樣早已與年齡對不上。邵成碧的兒子今年三十六歲了,風泉看起來卻還沒有及冠,這個誤差讓他在闃都沒有受到任何嫌疑。

風泉眼眸灰暗,他厭倦了哭笑,這張臉都不是真的。他說:“齊惠連有什麼用?老瘋子困在昭罪寺二十年,像條搖尾乞食的狗,還惦記著大周的成敗。”

齊惠連最初不知道這潭水裡還有阿木爾的加入,在沈澤川離開昭罪寺,進入天琛年的朝廷後,齊惠連回味著中博兵敗案,在其中隱約覺察了那股不可抵抗的怪力。隻是齊惠連也沒想到這是如此龐大錯綜的局,更沒有想到風泉會是阿木爾送回來的蠍子。

“你敬佩齊惠連,”風泉的側顏被白紗遮擋,“你也真可憐,齊惠連和薛修卓又什麼不同?他們這些自詡為大義殉道的人物,都把人當作棋子。父親甘願把我困在這個軀殼裡,”風泉疲倦地望向明理堂的頂部,“讓我不人不鬼,不男不女,”

“東宮受害,禍及殃魚,邵伯的債,早就在抄家時還清了,”喬天涯的目光定格在白紗的重影上,“你不欠任何人。”

風泉張開雙臂,寬大的袖袍拖在茶幾上,他咯咯地笑起來,語氣既羨慕又嘲諷:“喬鬆月,當個劍客真好啊……你以為我父親為什麼做到這般地步?因為‘忠心’嗎?”

那細微的燭光快要熄滅了。

“當年促使東宮倒台的東西是錦衣衛偽造的謀反文書,誰能把太子及東宮幕僚的筆跡仿得如此相像?是東宮僚屬自己啊。”風泉笑容收斂,“喬康海敢投敵,正是因為他立了功,借模仿東宮筆跡一事為太後扳倒了太子。”

喬天涯倏忽握緊了劍柄。

風泉更近一步,袖袍帶翻了茶幾,他說:“我父親為保你全家老小,求請花思謙高抬貴手,可是花思謙不肯,父親隻能去求沈衛。”

喬天涯呼吸微亂,他說:“中博——”

“不錯!”風泉猛地扯開麵前的白紗,殘忍地說:“中博兵敗,皆係於兵部軍形圖的泄露,那是我父親送給沈衛,沈衛又送給阿木爾的見麵禮!”

殿外的悶雷爆響,喬天涯的麵色唰白。

“彎刀屠儘六州城,”風泉拖著寬袖逼近,眼神瘋狂,“沈澤川全家都死在那場兵敗裡,這是拜你我兩家所賜!”

喬天涯握住劍柄的骨節發出輕響,風泉端詳著他的神情,像是在端詳他節節敗退的狼狽。喬鬆月染儘風塵,可這不夠啊,他仍然使人豔羨,漂泊也是自由。

風泉進一步,臉在電閃雷鳴中被分為黑白兩麵。他的仇恨積壓在胸腔,把人燒得麵目全非。他說:“我回到父親的身邊,他卻把我變成了還債的怪物。”他拽住喬天涯的襟口,微微彎曲著身軀,仰頭寒聲說,“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問自己,我是誰,我是蠍子,是舊臣,還是無數人的狗!”他的麵容變得猙獰,“邵成碧為了他的狗屁懺悔,親手殺掉了我!你看看我,喬鬆月,你認得我是誰嗎?!齊惠連太狠了,他不相信我,卻要把我放在這裡。我偽裝成慕如的弟弟,頂替小福子的位置,學著十幾歲小兒矯揉造作。啊……”他咬牙切齒,“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物,齊惠連死得妙不妙?我可是千方百計地替他拿掉了魏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