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皇帝被元後壓製那麼多年,看見與她容貌相似的三子,免不了會產生畏懼心虛的心理。尤其三子越是長大,風姿越是不凡,通身貴氣連他這個皇帝也要相形見絀。試問,他如何不恨之欲死。
眼見一群人行至榻邊,容色有異,皇帝便先色厲內荏的開口,“你怎不去-操辦太子和貴妃的葬禮,卻不經通稟就跑到朕寢宮裡來?誰教你的規矩?”
“兒臣自小被逐出宮,沒學過什麼規矩,還請父皇恕罪。”姬長夜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下,表情卻十分溫和。他衝太後見禮,隨即在榻邊坐下,徐徐道,“兒臣此來便是要稟告父皇喪禮之事。”
“按照儲君和皇後的規格下葬就是,何需前來稟告?你若是連這點事都辦不了,就交給你皇弟吧,他也該磨練磨練了。”皇帝放下筆,指了指坐在太後身邊的一顆肉-球。
六皇子這才擠著小眼睛,衝皇兄乾笑。皇帝誰不想當,便是懦弱如他,也沒想把這天上掉下的餡兒餅推出去。反正太後已經答應了,他登基後什麼事兒都不用管,隻需吃喝玩樂、發號施令,且還能召選天下美人填充後宮,豈不比當王爺時更快活?
姬長夜仿似鬆了口氣,衝六皇子拱手道,“那麼此事就交給皇弟去辦。”竟直接承認了自己能力不足。
“好說好說。”六皇子笑眯眯地擺手。
姬長夜適時道,“因七皇弟尚未發喪,太子和蕭貴妃的遺體無論如何也搬不動,便是十幾個壯漢去抬,他們依然粘在地磚上,好似重若千斤。本王實在無法,隻能找來兩塊白布將他們蓋住。皇弟若是接了此事,不妨去靈前求求七皇弟,便說人死如燈滅,讓他放了太子和蕭貴妃一馬。現如今天氣還十分炎熱,遺體總擺在宣德殿也不是個事兒,早晚要腐爛發臭的,亦失了儲君和堂堂貴妃的體麵。”
他語氣溫柔謙和,言辭間卻透著諷刺。
現在的太子和蕭貴妃,有何體麵可言?發生如此神異之事,無論上流圈子還是市井街巷,早已傳得眾人皆知。且日前還有王象乾和王天佑之死做鋪墊,大家莫不覺得太子一係乃一丘之貉,均是惡貫滿盈、人麵獸心之徒,本就不怎麼好的名聲現在更是臭不可聞。
用儲君和皇後的規格發喪,他們受得起嗎?彆把棺槨抬到街上,又被百姓們的臭雞蛋和爛菜葉子給砸回來。思及此,一直緘默不語的誠貴妃竟笑出聲來。
短短幾日功夫,她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隻知看太後臉色,現下卻坐得離太後遠遠的,且還不著素服,竟穿了一身紅衣,又將眉眼描繪得十分濃烈,看上去妖-豔而又詭異
。
有肖國公府在前擋著,皇帝拿這個殺人凶手無法,卻也見不得她幸災樂禍,立即斥道,“你笑什麼?禦前失儀,你給朕滾出去!”
誠貴妃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越發穩當,輕聲漫語道,“臣妾在笑皇上糊塗!奸殺庶母、結黨營私、謀朝篡位、毒殺血親,那母子兩犯下種種死罪,皇上非但不誅滅他們九族,反而以儲君和皇後的規格下葬。便是大臣們不計較,百姓們不計較,九泉之下的先祖焉能不計較?臣妾擔心棺槨運到皇陵,老祖宗們不給開門,那可尷尬了。屆時皇上下了九泉也不好交代啊。”
誠貴妃瘋了吧?這是明晃晃地詛咒皇帝!大臣們不敢開腔,殿內一時間安靜得落針可聞,唯餘皇帝氣到極致的粗重喘息和六皇子頻頻抬手擦汗的悉索聲。
原以為葬禮十分好辦,哪料那冤鬼竟還沒死死掌控著太子和蕭貴妃的屍體,這是下了地獄也不放過他們的意思。太狠了。然而誠貴妃的話卻更狠。但憑皇帝這些年縱容太子和蕭貴妃所犯下的罪行,果真對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更對不起開創大明盛世的先祖們。也不知他們此刻是否就在頭頂望著,會不會再度降下天罰?
思及此,皇帝汗流如瀑、心如擂鼓,一會兒神經質的左右四顧,一會兒閉眼抿唇,捶打胸口,仿佛隨時會暈過去。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開端,生前做的孽,死後都要一一償還,這無疑加深了他對死亡的恐懼。皇位算什麼,權勢算什麼?臨到頭卻毫無用處。早知如此,當年便不該……
皇帝一時痛悔絕望,一時又咬牙切齒,最終還是剛愎自用的性格占了上風,勉力提筆,繼續書寫傳位詔書。他萬萬不能讓老三登基,然後剝奪自己死後應得的尊榮。若是他胡亂給自己弄一個諡號,那才是沒臉下去見老祖宗,且還會遺臭萬年。
太後忍不住往前湊了湊,心中萬分激動。她就不信這些人敢直接上前奪皇帝的禦筆。
六皇子全身的肥肉都抖了起來,嘴裡呼哧呼哧吐著粗氣。忍辱負重這許多年,如今終於熬到頭了,待老東西一死,他立刻就要廣選秀女,征集寶物,將後宮和私庫填得滿滿當當。
幾位老王爺氣得不輕,但見三皇侄滿不在乎地看著幾人,又慢慢恢複鎮定。詔書寫了便寫了吧,拿過來將字兒一改也是一樣。如今殿外已被禁衛軍層層包圍,便是鳥兒也飛不進。養心殿發生的一切,外麵又如何知曉?正所謂“成王敗寇”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令他們沒料到的是,三王爺不在乎,長在皇帝身上的鬼麵瘡卻十分在乎。她早已答應了那煞神要助三皇子登基,若詔書頒布出去,難保對方不硬生生將她從皇帝身上挖出來燒成粉末。
思及此,她口噴黑氣腐蝕掉皇帝胸前的布料,一麵抖動一麵掙紮著探頭,陰測測地道,“姬正則,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這一露麵,又一開口,殿內所有人都嚇蒙了。尤其是太後,從繡墩上驚叫滾落,一時間釵環淩-亂,容色驟變。這鬼麵瘡竟,竟是活的嗎?
最受驚嚇的還屬皇帝本人。胸前長了這麼個玩意兒,且還是冤鬼所化,他碰也不敢碰,看也不敢看,已連續數日不曾脫衣,也未曾洗浴。當然,便是他敢,伺候的宮人們也不敢。
皇帝原想讓太醫將它割掉,卻沒料它竟直接與心臟連在一塊兒,除非將心臟也一並剜除,否則此生不得解脫。然而更為可怖的情況終究還是發生了,它,它並非死物,它能動,甚至能講話!
旁人看著都覺毛骨悚然,驚駭不已,更彆提皇帝此時此刻的心情。他極想暈過去,卻因為心臟被鬼麵瘡所控,這會兒竟十分強-健。而一直對他甚為仇視的誠貴妃更著急忙慌的灌了他一碗猛藥,就怕他撐不下去。
這些女人,都想讓他活著受儘折磨!
皇帝感覺自己失敗極了,但鬼麵瘡的話卻又令他墜入更深的地獄
。
“你以為得一個無比尊崇的諡號,死了在地下還能稱王,還能享儘榮華?你也想得太美了!能托生成-人間帝王者,確實福緣不淺,若好生治理國家,善待百姓,死後成就神位不在話下。然而若是昏庸無道以致生靈塗炭,那些業報便會成倍施加在身上。因忌憚元後母族,你故意拖延援軍導致邊疆數十萬將士死亡,導致五城百姓儘皆陪葬,他們的亡魂排著隊在閻王跟前告你,你的業障薄堆積起來足有百萬斤重。待到清算之日,你輪回萬世都無法補償,除非世世托生成螻蟻,代代被人踐踏,也好叫你也品嘗一下命如草芥的滋味。這就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誰也逃不掉!”
其實,後果原不該這般嚴重,但皇帝幾次欲置紫微帝星於死地,早已觸怒上天,這才是真正的業障。便是冤鬼們不來收拾他,天道亦會降下天罰,下場隻會更為淒慘。但這些內因,不足為外人道。
話落,鬼麵瘡又看向六皇子,陰笑道,“姬旭,想坐上皇位,你有那個命嗎?看看你頭頂,先把業障還清了再說吧!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皇帝最後一點希望被擊得粉碎。淪為螻蟻世世被人踐踏,這就是他死後的下場?那還不如徹底魂飛魄散!巨大的絕望與悔恨終於將他打垮,他扔掉詔書,狠狠朝胸口挖去,竟想與之同歸於儘。
鬼麵瘡張開嘴咬住他手指,並發出尖銳刺耳的狂笑。恨嗎?悔嗎?怕嗎?很好,這就是她想要的!
另一邊,六皇子正驚恐不已地看著自己頭頂。他雖懦弱無能,卻也乾過不少傷天害理的事,自然會受這番話影響。他這會兒已是膽裂魂飛,彆提當皇帝,就是親王也不想做了,恨不能找個佛門聖地剃度出家才好。鬼怪總不會追到那裡去吧?
他撿起詔書三兩下撕碎,瘋瘋癲癲地跑出去,“這皇帝本王不當了,不要找本王,本王知道錯了!”
與此同時,咬掉皇帝一根手指的鬼麵瘡慢慢化為黑煙和惡臭,飄散在空中。而皇帝則驟然仰倒,胸口漸漸往下陷,形成一個腐爛流膿的黑洞。
變故發生得太快,直過了幾息,大臣們還沉浸在駭然中。唯獨姬長夜緩步上前,摸了摸皇帝脈搏,宣告道,“父皇駕崩了。”
太好了,終於駕崩了!這是所有人的心聲,包括太後。皇帝一日不死,魑魅魍魎一日不散,京中自然也魔氣重重,人心惶惶,難保不鬨出亂子。
“皇上,先皇去了,請您節哀順變。”衛國公率先開口,其餘大臣這才回神,紛紛跪下山呼萬歲。
姬長夜頷首,表情始終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