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一家家一戶戶地去找,而是把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停了工錢。所幸“趙有姝”對銀錢看得極重,銀庫鑰匙一直在他自個兒手裡捏著,幾個賬房先生也是他的親信,自然可以實施經濟製裁。
“沒有人手,我自己掏錢雇傭。花錢請來的人反而比吃乾飯的衙役得用。遂昌縣哪處地方苦力最多?”有姝跨出縣衙,邊走邊問。“趙有姝”除了在銀錢上分得很清,其餘諸事都極其依賴王福,家裡那些仆人大多是王福請來的,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誰,故而十分不可靠。
餓死鬼縮肩耷背地跟在後麵,指引道,“前麵第二個街口左拐,直行到第四個街口再左拐,穿過一條胡同就到了碼頭,那裡有很多苦力等著過往商船卸貨。”
“那就走吧。”有姝緩步而行,到得碼頭果然看見許多身體強壯,打著赤膊的苦力。他反複查看兩圈,挑選了二十名麵容凶悍目光卻清正的男子。一月三兩銀子,隻簽活契不簽死契,按時結算工錢,包吃住,還有公職頭銜,這個活兒傻子才不接。
二十人很快簽了契約,各自領到一套衙役的服裝穿上,然後舉著棍棒浩浩蕩蕩跟隨在有姝身後。他們心中也有正義公理,但在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誰又能堅持正義公理?頂多縣太爺讓打人的時候下手輕點也就是了。
這樣想著,一行人穿街過巷,來到李家村。村民們早就習慣了縣太爺招搖過市的行為,立刻遠遠避開,目光裡滿是恐懼和仇恨。有姝循著記憶找到李家,卻見曾經破屋爛瓦的兩間矮房現已變成三進的青磚大院,院子裡種了許多花樹,正搖曳多姿的探出牆頭。
守門的小廝見來人是縣太爺,連忙躬身相迎。李二狗一早出去賭博,尚未回轉,李妮並不顧忌男女大防,得了信就拎著裙擺跑出來,撞上滿屋子的彪形大漢也不覺得害臊,腰肢反倒扭得更歡。
看見端坐在主位,唇粉膚白、皮滑肉嫩、眼兒溜圓,比自己還要俏麗無數倍的未婚夫,她目中飛快閃過一絲厭惡,詰問道,“怎麼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了?前兒個我看上那支金釵你給我買了嗎?”
有姝定定看她一眼,心裡猛然竄出一股邪火。分明是這女人作惡被告到地府,怎麼她一點事兒都沒有,自己就要受那皮肉之苦?罷了,地府不懲治她,我親自動手也是一樣!
思及此,他才算是好受一些,從懷裡掏出一塊桂花糕,用門牙一點一點往下蹭。看見他小嘴兒微動,腮肉輕鼓的吃相,李妮也火冒三丈。一個大男人,為何不能有點大男人的樣子?吃個東西而已,有必要弄得如此,如此……
李妮絕不承認自己私底下日日都在練習這種吃相,就為了顯得更為嬌俏可愛一點。她揉了揉胸口,待心火略微降下才道,“問你話呢,金釵買了沒有?”
有姝端起茶杯徐徐啜飲,對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李妮正想發火,李二狗便匆匆跑進來,抱拳道,“妹夫,讓你久等了!我這就吩咐廚房去備飯,隔壁村的王財主送來兩隻熊掌,正好給咱當下酒菜吃,來人啊……”
他話未說完就被有姝打斷,“不費事了,今天我有公務在身。聽說最近有人想找你打官司?都有哪幾家,報上名來。”
李二狗大喜,還當妹夫意欲替自己撐腰,忙把人一一報上去。有姝迅速記在紙上,辭彆李二狗時吩咐道,“我今天就把他們帶到縣衙,明天早上你來與他們當堂對質。”
李二狗連連答應,關上門之後露出一個萬分得意的表情。妹夫親自來抓人,這是給了他多大的臉麵?若是說出去,看誰還敢跟他對著乾!
有姝按照名單挨家挨戶去找,這些人一見是他,立刻跪下磕頭認錯,涕泗橫流的模樣十分淒慘。有姝讓他們寫狀子,他們不肯,讓他們去敲鳴冤鼓,他們不乾,無奈之下隻得把人全抓了,用繩子一溜兒綁著牽回去。
“快看啊,趙狗官又在抓人了!”
“這回抓的都是得罪他大舅子的人,真他娘的畜生!”
“呸,死了該下十八層地獄!”
百姓等他走過去之後紛紛衝地上吐口水。
有姝耳目靈便,卻也隻能裝聾作啞,把人帶到縣衙後分彆關進小隔間,一一進去詢問。這些人一個勁兒的幫李二狗說好話,直言全是自己的錯,與李爺無關,回去之後必定磕頭賠罪雲雲。
有姝無法,隻得喝令他們閉嘴,用筆尖點了點對方,言道,“這個是因為什麼?”
這話顯然是對餓死鬼說的,他立刻上前低語,“這個叫做李旺,因把自家田坎修得太高,李二狗家的牛走過去摔斷了腿,就被李二狗同樣打斷腿扔在山裡。要不是他家養了一隻好狗,半夜帶人去尋,沒準兒就被虎狼叼走了。”
有姝奮筆疾書,很快寫完一張掞藻飛聲,有理有據的狀子,讓李旺按手印。這些人都是莊稼漢,從未讀過書,又哪裡看得懂他在寫什麼,以為他是在胡編亂造,栽贓陷害,於是哭爹喊娘地嚎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抬手。
有姝無法,隻得讓新聘用的下屬將人抓住,強壓了一個拇指印。下屬目中隱現憤怒,卻也無可奈何,現在世道這麼亂,自己尚且難以活命,又哪裡顧得上旁人?
他每走進一個房間就兀自寫一張狀子,弄得整個縣衙鬼哭狼嚎,吵鬨不堪。好不容易集齊罪狀,他安安心心躺下睡了,小隔間裡的低泣聲卻響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李二狗果然早早來到縣衙打官司,還把狐朋狗友們一塊叫來湊熱鬨。亦有心存良知的百姓聞訊趕來,手裡提著菜籃子,裡麵裝著石頭雞蛋等物,打算砸完狗官立馬就跑。
有姝也不廢話,甫一坐定就拍打驚堂木,讓下屬把原告帶上來。眾人哭了一夜,披頭散發,眼睛紅腫,看上去十分狼狽。百姓們發出憤怒的噓聲,有姝卻容色淡定,拿起一份狀子開始念,剛念兩句堂下就傳來喊叫,“冤枉啊!這份狀子根本不是我們自己寫的,是縣太爺捏造了然後逼我們摁的手印!老天爺若是有眼就降一道神雷把這些惡人全劈死吧!”
“老天爺開眼,莫讓好人蒙受冤屈!求求您了老天爺!”
在絕望之下,這些人唯一能求助的竟隻有上蒼。圍觀群眾感同身受卻又無能為力,隻得垂下頭抹淚,咬緊的牙關咯咯作響,仿佛要把坐在上首的人生吞活剝。反觀李二狗則叉腰仰麵,得意洋洋,李妮也坐在堂中掩嘴低笑。
有姝誰也不理,拿起驚堂木拍了拍,待下麵音量稍減就繼續往下念,念著念著,哭嚎的人慢慢停了下來,側耳聆聽,李二狗與李妮卻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
“李旺,這份狀詞所言可曾句句屬實?”有姝淡聲詢問。
李旺不敢答應,一會兒看看堂上,一會兒看看隱在人群中的親人,眉頭幾能打結。
有姝並不需要他回答,拍打驚歎木斷言道,“今已查證,李旺所供諸事均屬實,本官判李二狗殺人罪名成立,秋後處斬。”話落又拿起一份狀子開始念,亦完全符合事實,同樣不等苦主點頭就判定李二狗有罪。
連審了十五六個人,不過花費了短短三刻鐘,數罪並罰之下李二狗被判斬刑。站在兩旁的衙役撲上去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還拿大刀架著脖頸,待縣太爺把公審文書遞給刑部並得到批複,就能拉去菜市口行刑。
李二狗幾欲瘋癲,一麵掙紮一麵喊著妹夫。李妮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與慌亂,站起身指著有姝的鼻子叫罵,說他如果再不放了兄長,這樁婚事就即刻作罷。
哪料有姝早有準備,從懷裡摸出一張婚書,當場撕成碎片,徐徐道,“本官正有此意。那麼,接下來就接著審李妮逼害人命之罪,苦主在哪兒,自己站出來。”話落略一擺手,就有兩個衙役把李妮壓跪在堂上,膝蓋撞擊地麵的巨響令人聽了牙酸。
臨到此時,百姓們才意識到縣太爺是來真的,他竟真的打算大義滅親,為民除害。誰會把自己媳婦當場壓跪,開堂公審?還要不要臉麵?誰會把自己大舅子五花大綁拿刀架著,令他嚇出兩泡尿?做戲根本做不到這等地步!
跪在堂下的幾人牙關一咬,立刻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