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擺手讓大家起來,然後分發李二狗的糧食,李家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各一袋,又把銀兩合計合計登記造冊,有孤寡老幼,生計艱難者就各自發放五兩,其餘的裝入箱子帶回縣衙。
“各位鄉親,餘下的錢本官要用來購買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若是你們不放心,屆時本官自會張榜公示。好了,今日就到此處,大家各自散了吧。”有姝擺手。
“縣太爺,彆忙著走,去咱家吃頓飯吧
!”村長急忙大喊,然後引來一片附和聲。至於餘下的錢財究竟怎麼處置,他們並不關心。抄來的財物全被狗官侵吞早已是眾人皆知的秘密,莫說縣太爺把絕大部分錢糧留給了村民,便是他一口吞了,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像小趙縣令這樣的人,在大庸國足以稱得上“清官”二字。
閻羅王在下邊盯著,有姝哪裡敢吃村民的糧食,連忙擺手推拒。見他要走,縮在角落的一撥人忍不住了,尖聲喊道,“縣太爺,您這就走了?您不管我等死活了?我等也被李二狗搶走田地錢糧,怎麼現在連一個子兒都沒看見。”
旁邊有村民欲言又止,卻礙於他們凶狠的目光,不敢開腔。
有姝等的就是此刻,指著打頭那人說道,“李貴,你的田地是你賭博輸了主動賣給李二狗的。從此你就與李二狗狼狽為奸,逼害鄉鄰。你是李二狗的頭號打手,攤上的人命不止一條。你既主動開口,本官這就賞你五十棍棒,然後帶回衙門候審。各位鄉親,若有因他而蒙冤受屈者,今夜請人寫好狀子,明天來敲登聞鼓,本官在公堂之上靜候。”話落略一擺手,就有兩名壯漢把大驚失色的李貴壓在地上,砰砰砰地打起來。
其餘幾個小羅羅連忙跪下磕頭認罪。有姝運轉精神力大略一掃就知道他們哪一個手裡還有人命,又點出三人施以杖刑,然後儘皆帶走。
如此雷霆手段,這般明察秋毫,令一乾村民看得目瞪口呆。等人已消失在拐角許久,才有村民驚歎道,“好人啊!我們之前都看錯了,縣太爺他是大大的好人!”
之前那位名喚李季民的書生向來不愛管閒事,這回卻主動開口,“誰若是要寫狀子晚上便來我家,我自當效力。”
村民拍手叫好,感激不儘,然後你扶著我我扶著你,邊說邊笑地散去。這個原本死氣沉沉的小山村,似乎有什麼地方正悄然發生著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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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把幾個人犯投入大牢,草草吃了一頓晚飯就回房睡覺,臨到半夜忽然有人敲門,說李貴暴斃了。
“怎會暴斃?”有姝嚇得連外袍和鞋子都忘了穿便去開門。
“小的也不知道,得去問獄卒。”畢竟是新聘用的下仆,對衙門裡的道道還不是很清楚。
有姝抬頭朝藏在房梁上的餓死鬼看去。他立即飛出來,找大牢裡的冤死鬼打聽消息,片刻後回轉,稟告道,“大人,原來那獄卒與李貴是故交,二人又與王福過從甚密,說等到王福回來這事就能不了了之,還能讓您自個兒進去蹲牢房。他倆邊聊邊大吃大喝,李貴喝得爛醉如泥,仰麵躺在地上,被自己嘔出來的醃臢東西給嗆死了。”
這種死法當真奇葩。有姝跑到牢房查驗,確定是意外而非謀殺,就命人找個地方暫且安置屍體,轉頭以瀆職罪把獄卒關進去,明日一塊兒開審。臨走時李二狗還在叫囂,說自己和妹妹很快就能出去,讓他彆得意。
“你不知道吧?我妹妹早就跟王大人睡過了,你不過是個龜孫罷了,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聲在走廊裡回蕩,卻沒能令有姝皺一下眉頭。李妮跟誰睡過與他何乾?左右隻是個將死之人而已。
回到房裡,拉上帳簾,他頭一粘枕就睡著了,再一睜眼卻發現自己跪在一座空曠陰森的大殿中,雙手雙腳均戴了沉重的鐐銬,剛抬起來就丁零當啷一陣亂響。他尚且來不及反應,便聽頭頂傳來一道空洞而又怪異的嗓音,“堂下可是遂昌知縣趙有姝?”
怎麼會是他?有姝立即抬頭,果然看見閻羅王正端坐於高堂之上,隱藏在麵具後的銳利雙目似要將自己身體洞穿。那睥睨的眼神令人心生畏懼,隻因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輕易就會被碾成齏粉的螻蟻。
有姝勉強定了定神,答道,“正是在下
。”心中卻飛快思考自己緣何被抓,十有八九與剛死的李貴有關。
剛思及此,就見兩名鬼差押著李貴從陰影中走出,同樣跪在堂下,而之前見過的第四獄主則坐在左首旁聽。
“李貴,你狀告遂昌知縣趙有姝何罪?”閻羅王沉聲詢問。
李貴死於意外窒息,在洞曉世情的閻羅王麵前自然不敢說謊,便告對方處事不公、濫用刑罰之罪,說他分發了李家錢糧卻獨獨不分發給自己及其幾個兄弟,又說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生活亦十分艱難,就算得不到接濟也該輕罰。若不是被杖刑五十又抓入牢房,自己就不會愁苦之下喝悶酒,不喝悶酒便不會嗆死。
總之一句話,自己之所以會死,都是趙有姝害的。
有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人厚顏無恥到這種程度。他起初還十分緊張,複又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便慢慢放鬆下來,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去看閻羅王,務必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清白。
閻羅王仿佛沒料到有人膽敢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也忍不住朝他看了幾眼,撞入他清澈見底的瞳仁,不免微微閃了一下神。恰在此時,李貴的陳述也到完結,正縮著脖子偷覷殿中諸人。那猥瑣的表情,渾濁而飽含惡念的雙眼,本該是早已司空見慣的神態,卻在對比之下極為惹人生厭。閻羅王撇開頭看向有姝,問道,“你可有話為自己辯解?”語氣竟微不可察的溫和了幾分。
有姝表麵鎮定,對這位主兒卻多多少少心存畏懼,蓋因他的來曆不簡單,若被識穿說不定會被吃掉。他並不想扯一大堆理由來拖延時間,於是拱手道,“回大人,在下沒什麼話要說。人在做天在看,孰是孰非自會分曉。”
謔,好鎮定!比起那天不知添了幾多風範,倒也沒浪費這副乾淨剔透的皮囊。第四獄主暗忖道。
閻羅王深深看他一眼,沉聲下令,“把人帶去行刑。”
李貴還來不及高興就被兩名鬼差拖下去,接著便是一陣慘嚎傳來。閻羅王還不罷休,將他之前提到的幾個人證全部抓來地獄盤問,若有誣告者一律帶下去鞭笞。李二狗也在其中,因誹謗有姝被拔了舌頭,然後又有鬼差給他重新縫上,叫得比待宰的豬還慘。
看見他們不好,有姝也就放心了,愉悅暗忖:這閻羅王果然如我想的那般,處事極為公正,且對世間所發生的一切了若指掌。誰要是意圖在他麵前撒謊,還得掂量掂量。日後再遇上他,必不能多說一句廢話。
一乾人等挨個行刑完畢,陽壽儘了的打入十八層地獄,陽壽未儘的放回去,閻羅王站起身欲走,似想到什麼又問,“既知道下回再被人告就是本王親自審訊,你為何行事那樣嚴苛?你若是對李貴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不會受這等無妄之災。”
曾經也有人做了惡被抓入地獄,又因祖上積德而放歸,還陽後莫不成了大善人,見人就幫,從不詢問緣由,而且極力避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但眼前這人卻恰恰相反,他身上的菱角沒被磨平,反而更為鋒銳,看著倒有幾分趣味。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就因為害怕自己惹上麻煩而放過惡人,讓他們去殘害更多平民百姓,造下更多冤孽才是真正的罪過吧?在我看來:讓百姓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在絕望中有個盼頭,在冤屈中得到正義;能吃飽穿暖,平安喜樂地活著,才是真正的福祉。沉屙施以猛藥,亂世當用重典,對待惡人就該法不容情,對待好人便應寬厚仁慈。我自問沒做錯什麼,也相信大人您能明察秋毫。”
最後這句話無疑是個馬屁,但那閻羅王仿佛非常滿意,冷厲的目光竟微微融化了些許,然後低笑而去。
沒想到這小子挺會說話,竟把幽冥之主惹笑了,日後合該平步青雲啊!第四獄主晃了晃僵硬不堪的脖頸和肩膀,去給有姝打開鐐銬,雖然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目光裡的欽佩與豔羨之意卻極為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