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人呢?”他隻嘀咕了一句就去開門,撲麵而來的水汽令他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幸好薑湯放在食盒裡才沒被波及,反倒是小廝,被噴了滿臉唾沫。他胡亂用袖子擦了擦,笑道,“老爺,您要的薑湯熬好了,快趁熱喝了吧。”
“我沒讓你們熬薑湯啊。”有姝略感疑惑。
衙門裡的下仆多是男子,唯二的兩個丫鬟前些天也主動請辭了,說老爺能著呢,不需要她們伺候。男子畢竟與女子不同,心思沒那麼細膩,看見老爺大半夜淋著雨回來,竟沒一個人想著給他張羅一碗祛寒的藥物或準備些墊肚子的宵夜。
小廝很不解,問道,“不是老爺派人來廚房,吩咐咱們趕緊熬一碗薑湯送來嗎?且還說您肚子餓了,最好再做一點容易克化的吃食。您瞧,這是三鮮皮凍蒸餃,入口即化,吃了馬上睡覺都成。”
兩個丫鬟請辭之後,有姝的房間一直沒人伺候,幾個小廝要來守夜,均被他一一趕走。如今大半夜的,忽然有人送來薑湯和吃食,還說是自己吩咐的,怎麼可能呢?有姝思來想去,隻猜到一種可能。
他低聲問道,“你還記得命你熬薑湯那人長什麼樣子嗎?”
小廝先是點頭,細細一想又搖頭,眼裡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自覺嘀咕道,“奇了怪了,明明方才還記得,怎麼現在卻忘了?”
定是中了閻羅王的障眼法,看來他果然是個好人,不,好神。思及此,被監視的驚懼與惱怒瞬間消散,有姝對男子的觀感也就越發好起來。他端起薑湯一飲而儘,又拿起筷子吃蒸餃,含糊道,“我知道是誰了。這裡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吧。”
“好嘞。小的就睡在隔壁耳房,老爺若是有事隻管叫小的一聲。”小廝立刻告退,順手關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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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有姝所料,傾盆大雨隻下了一天一夜,上遊縣城的堤壩就被衝毀,波及了遂昌七八個鄉鎮。所幸村民們及時撤離才沒造成傷亡,但廣袤良田卻全被濤濤洪水淹沒,同時也帶走了今年上半年所有的收成。
有姝早在城郊建了許多棚戶用來安置災民,且及時開倉放糧,並免費熬煮預防疫病的湯藥。雖然家園葬在水底,但受災民眾的日子倒也過得下去,每天有粥喝,有藥吃,有屋住,有衣穿,有被蓋,心情都十分平靜。
且縣太爺早就頒布了政令,說是洪水退去之後,他要廣征徭役去修築毀掉的堤壩、路橋、驛站等公共設施,管吃管住還給一兩銀子月錢。普通的矮房隻需幾兩銀子就能建起來,也就是說,做幾個月的工,村民們就能重建家園。不僅如此,縣太爺還取消了下半年的賦稅,並且免費向各村各寨分發糧種,好讓大家及時把收成補上。
條條政令頒布下去,竟完全免除了大家的後顧之憂,叫大家如何不感激涕零?直到此時,遂昌百姓才明白,縣太爺前些日子大肆購買物資都是為了什麼。他早就預見天災將至,為了確保治下百姓都能活下來,把全部身家一一變賣了。
建造占地如此巨大的棚戶區,又日日米糧、湯藥、衣服的供著,所需銀兩數目,便是那些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也能大略計算出來。縣太爺在公榜上張貼的那些財務報告,竟無一絲虛假。
青天大老爺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遂昌縣的百姓得積幾輩子德才能遇上這樣一個憂國憂民、死而後己的好官?大家一看見匆匆而過的小趙縣令就自動自發地圍攏過去,或大聲問好,或殷切叮囑。他們不敢跪拜,因為小趙縣令說許多人擠在一處本就危險,倘若跪下去,恐會發生踩踏事件。他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想看見大家平白喪命。讓治下的百姓安居樂業本就是他應儘的責任,無需任何人感激。
這些話看似簡單,卻實實在在說進大家心坎裡去。從此以後,百姓都把感激藏在心底,然後嚴格執行小趙縣令的政令。他讓大家注意個人衛生,大家就勤快洗澡;他讓大家多多照顧老弱婦孺,青年壯漢就主動肩負起照顧眾人的責任;他讓大家在屋內的邊邊角角撒上石灰,安置區到處都能看見白色的粉末;他讓略感不適的人單獨隔離出來,沒有任何人感到懼怕或猶疑,立刻就告彆親人轉到彆處……
他一個指令百姓一個動作,把災後事宜處理得井井有條、妥妥當當。洪水還在肆虐,大雨還在傾盆,遂昌卻太太平平,安安穩穩。
反觀周圍的幾個縣城,早就亂成了一鍋粥。許多鄉寨被洪水淹沒,死傷無數,而縣太爺卻拿不出糧食賑災,隻能把幸存的鄉民擋在城門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有人易子而食,有人落草為寇,有人跳河自殺,那景象堪稱人間煉獄。
聽說遂昌縣的情況後,大批災民蜂擁而至,令有姝壓力倍增。所幸他準備充足,倒也能勉強撐過去。七八天之後,雨勢稍有減緩,朝廷派送賑災物資的車隊總算到了,先是停留在州府,然後一個縣城一個縣城的分發下去。災民最多的遂昌反而最後一個領到錢糧,且數目最少。
看見慢吞吞駛入城門的二十輛板車,有姝的臉黑如鍋底,而那欽差卻還咧嘴燦笑,仿佛心情十分愉悅。他對擠在道路兩旁的瘦弱災民視而不見,拱手道,“趙大人,讓您久等了。庫房在哪兒,領我們過去吧?”
“不用去庫房了。這批錢糧大家已等待許久,直接分了吧。”有姝舉起匕首劃破頂上的幾個麻袋,又把裝銀兩的木箱子打開。
欽差再要阻止時已經晚了,麻袋裡流出的不是大米,而是細沙;木箱內裝的不是銀子,而是磚頭。這是怎麼回事兒?災民們先是錯愕,繼而怒問,“我們的糧食呢?銀子呢?都被你們弄到哪兒去了?”
被盤剝了許多年,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他們哪能不清楚,無非是層層克扣,扣到小趙縣令這裡就什麼都沒了。上頭中飽私囊,養肥了自己,卻棄真正的災民於不顧?蒼天啊,這是什麼世道?
更為可恨的是,他們還打算用偷天換日的手段陷害小趙縣令。若小趙縣令沒有當場查驗物資,而是直接把它們運入庫房,門一關,再一開,下回分發錢糧的時候他怎麼說的清楚?
指不定上麵還要告他一個貪墨災銀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好狠毒的心思,好齷齪的手段!災民們怒發衝冠,把欽差摁在地上好一頓打,最後還是有姝開口勸解,他們才堪堪停手。
有姝把人一個不漏的抓起來,又保存好二十車罪證,轉而繼續去安置災民。待洪災過後,他必定會把此事寫成折子遞交給新皇,看他如何處置。
如是又過半月,洪水慢慢退去,災民們也開始重建家園,遂昌縣卻來了許多官兵,把有姝綁了帶往州府大牢關押。直到此時有姝才知道朝廷早已派了欽差來調查災銀被克扣一事。也不知王知府怎麼運作的,那欽差竟認為災銀不是被貪墨,而是被山匪劫走,有姝則莫名其妙成了匪首。
有姝讓欽差拿出證據,對方便蔑笑道,“山匪劫掠各縣,殺了許多官員,卻獨獨對遂昌秋毫不犯,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因為土匪也是受災的鄉民,他們仁義,不忍殘害城裡的數萬萬同胞,也不忍殺害我這個好官!”有姝的辯解隻換來欽差一頓杖刑,末了強壓他在罪狀上摁了手印。有姝能力十分強悍,僅瞥了一眼就把狀詞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們竟打算把王知府的所作所為全推到有姝頭上,且找了人證,造了賬冊,條條款款皆有理有據,邏輯分明,可見早已籌謀許久。而那欽差必定已經被他們收買,一力配合此事。
有姝頭一次感到絕望,因為欽差竟帶有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也就是說他無需把案宗帶入上京重審就能讓自己消聲滅跡,而潑在自己頭上的臟水永遠都洗不掉。
如今該怎麼辦?有姝思忖片刻,終是咬破指尖,在自己額頭畫了一道離魂符。瀕臨生死存亡之際,他唯一能求助的人竟是地府閻羅,說出來真是莫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