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麼多,有姝卻隻關注一點,“間之獄?那是什麼?”
“不是間,是聻,鬼死為聻。地獄有十八層,而聻之獄猶在地府之下,乃所有鬼怪妖邪無法踏足之地。如今端坐在幽冥殿中的閻羅王就是聻之獄的魔頭,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竟取本王而代之,還殺害了本王的二十四獄主與十殿閻羅,末了全換上他的心腹。正是因為他為禍地府,才導致人間哀鴻遍野,餓殍滿道。”話落,厲鬼再次長歎,卻因長得太過猙獰醜陋,看上去不顯慈悲,反而極為可怖。
有姝微微踏前一步,似乎被說動了。
厲鬼目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又迅速掩去,焦慮不堪地等待著他的靠近
。恰在此時,高大男子領著幾位獄主匆匆趕到,本打算把有姝拉出來,卻又猝然停步,然後略施法術將眾人身形隱去。
“主子,您想乾什麼?把人帶出來要緊!”一位獄主低聲說道。
“再看看。”男子擺手。
因男子道行高深,有姝竟絲毫未曾察覺他的到來,更彆提早已被封印的厲鬼。他繞著法陣走了兩圈,徐徐開口,“這麼著,我給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厲鬼心生不耐,催促道,“你先放本王出去,再述說你的冤屈不遲。你隻需把雙手按在這枚字符之上就可以了,是不是輕而易舉?屆時本王不但會狠狠懲治你的仇家,還會賜你五百年陽壽外加享用不儘的榮華富貴。”這對普通人而言已是最大的誘-惑,即便當朝國主站在此處也未必能抗拒得了。
有姝定睛一看,那枚字符好巧不巧,正在陣眼之上。他不為所動,徑自道,“是這樣,我發現你的說辭有前後不一之處。旁的證據我拿不出來,我就說兩點:第一,我曾被抓去地府審問,第四獄主說凡間的貪官都是從畜生道逃過去的。當時我就想,畜生道的畜生怎麼可能越道投胎?難道閻羅王都不管的嗎?等他們禍害了無數百姓再來清算,是不是有些遲了?第二,我入城之時因是生魂,曾被索取過銀兩。侍衛長說‘現在閻王爺早就換了,你若是還改不掉收受賄賂的惡習,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鍋,扔進餓鬼道’。由此我推斷:一,你在位時,陰間吏治與凡間一樣*;二,六道輪回在你的管理之下早就亂套了,以至於人不人鬼不鬼。”
他慢慢停了下來,直視厲鬼,“凡間之所以洪水肆虐,旱魃橫行,所懲罰的不是現在的幽冥之主,而是被你放縱投胎的畜生們。你把人當畜生,把畜生當人,你活該被永世封印。”
他退後幾步,略一頷首,“抱歉,就請你繼續待在這兒吧,我該走了。天命靡常,惟德是輔,不管堂上那人是誰,隻要有德就能居之。”話落朝殿外走去。
厲鬼萬萬沒料到此人竟如此敏銳而又正直,連忙喊道,“等等!你若是放本王出去,本王給你千年陽壽再加高官厚祿,甚至帝王之相也可以!”
有姝走得越發快速,“開口閉口就是以利相誘,你這樣的鬼,最好還是彆當閻王了,否則你治下的官員都會變得跟你一樣。地府掌管生死,倘若給的錢多就讓投個好胎,不管他生前是畜生還是妖邪,那行善積德的亡魂該怎麼辦?難道來世同樣受苦?善無善報,惡無惡終,人間、地獄有何區彆?放了你,我萬死難辭其咎!”
“娘的,老子果然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清官,也不知腦子裡裝得都是些什麼!本王記住你了,若哪天能夠出去,定然讓你輪著去修羅道、餓鬼道、畜生道受折磨!”厲鬼氣急敗壞地叫囂。
有姝聽而不聞,快速朝殿門跑去,卻沒料迎頭撞上一名臉覆麵具的高大男子。男子的胸膛十分冰冷僵硬,卻也極為寬厚健壯,他伸展雙臂摟住有姝纖細的腰,沉聲叮囑,“慢點,當心摔著。”
有姝抬頭一看,不禁大喜過望,“你來啦!”
男子見他緊緊拽著自己胳膊不放,且雙目明亮,唇角微揚,心中不免感到歡喜,卻沒表露出來。他扶著有姝站穩,頷首道,“本王來救你。”
“趙大人果然心如明鏡,沒被這罪魁蠱惑。”第四獄主上前拱手。
前冥主的舊部把人帶走之後,便有許多遂昌的百姓趕到幽冥殿,詢問小趙縣令打官司的情況,他們這才知道竟有一縷生魂入了地府,且還是主子極為推崇的清官,立刻前來救人。方才他們委實為小趙縣令捏了一把冷汗。若他被前冥主蠱惑,當真去解陣法,也不知會落得個什麼下場。所幸盛名之下無虛士,他果如傳言那般聰明絕頂、目達耳通、秉性清正,是人是鬼一眼就能分辨。
有姝正要答話,卻見閻羅王指著自己臀-部,冷聲詢問,“你被人用了刑?”
他回頭一看,才知囚衣上沾滿斑斑血跡,眼眶不免微紅
。他一心一意安置災民,又哪裡能料到背後有人栽贓陷害?在大庸國當官太難了,當一個好官更難。想到這些天遭受的磨難,他神色越發委屈。
“無事,本王替你主持公道!”男子摸了摸有姝腦袋,然後拽著他手腕大步走出去。
這冷冰冰的溫度,緩慢而又親昵的觸感,令有姝莫名覺得熟悉。他腦子裡飛快閃過什麼,卻沒能抓-住,隻得亦步亦趨跟上。到得幽冥殿,已有鬼差將涉案諸人帶到堂上,一一壓跪。
“坐這兒。”男子指了指自己左首鋪著厚厚軟墊的椅子。
有姝不敢推辭,慢慢坐了下去,感到疼痛難忍便扭了扭屁-股。男子將他拽到身邊,探手揉-捏,當他驚跳而起時又迅速放開,“好了,安心坐著吧。”
咦,竟真的好了!這位閻羅王果然是個好神!有姝心中大讚,漆黑雙瞳自然流露出崇敬之意。男子深深看他一眼,這才拍打驚堂木,喝道,“堂下何人,自動報上名來。”
羈押在殿內的足有數百人,有聯手誣告有姝的王知府、各縣官員、人證、欽差等,還有為了抹消證據被他們殺害的同黨。生魂與死鬼對質,又有殿內閻羅與二十四獄主震懾,幾乎不用怎麼審問,眾人就紛紛交代了罪行。
原來那欽差分明知道有姝是冤枉的,也知道銀子早被王知府等人瓜分,更知道真正的匪首實則是王知府的部下,他們官匪勾結,殘害百姓,得知新皇有意整肅吏治,這才把主意打到有姝頭上。誰讓有姝改過自新,要走正道呢?
欽差從王知府那裡得到半數災銀,統共五十萬兩之巨,便自個兒把良心吃掉了。他不但幫著偽造罪證,還打算動用特權來個先斬後奏,屆時就算上麵派人複查,死無對證之下也難以翻案。
他供述到這裡時,有姝氣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雙眼瞪得溜圓,極力表達著自己的憤怒。然而他一旦抿緊嘴唇,腮側的小酒窩就顯了出來,不但毫無威懾感,反而十分可憐可愛。
男子本還在側耳聆聽,瞥了他一眼之後就開始神思不屬,緩慢將頭偏過去,默默欣賞。
“主子,諸人罪名已經查實,請您發落。”審問完畢,一位獄主拱手稟報,見堂上久久沒有動靜便又重複一次。
有姝也疑惑不解地看過去。
男子這才回神,慢慢抬頭挺胸地坐直,從桌上翻出一本賬薄,邊勾畫邊道,“王向才,原陽壽六十八,今減為四十四,死後入石磨地獄,刑期一千年,刑滿後入修羅道;郝左思,原陽壽七十五,今減為四十六,死後入火山地獄,刑期八百年,刑滿後入餓鬼道……”
王知府今年正好四十四,欽差四十六,也就是說他們原本還有二十幾年可活,卻因作惡多端而削去了餘下壽數。非但如此,死後還要分彆入修羅道與餓鬼道,受無儘輪回之苦。
二人這才怕了,在堂上哭爹喊娘,磕頭不止,其餘從犯亦大聲求饒,涕泗橫流。
看見害自己的人儘皆得到報應,有姝心裡總算舒坦了,轉過頭用崇拜而又熱切的目光朝閻羅王看去。這鬼雖然是從聻之獄爬出來的,卻比諸天神佛更明辨善惡,毫不誇張地說,如今他在有姝心中堪稱正義的化身,愛的使者。
男子很享受他的崇拜,眸光隱現暖色,但說出口的話卻更為殘酷,“帶下去,該剝皮的剝皮,該挖眼割舌的挖眼割舍,該鞭笞的鞭笞……下手留點神,彆把他們弄死,陽世的審判也須再過一遍。”
二十四獄主齊聲應諾,把魂打散了就再縫起來,那痛苦的滋味,足夠他們永生永世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