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本還想不明白閻羅王怎麼好端端地跳下去了,待他彎腰把魚兒趕過來才知,他竟是在幫自己張羅午飯,心裡霎時滿滿漲漲,感動不已。因為在他看來,對方是不知道自己能看見他的,也就是說,他默默幫助著自己,卻不圖回報。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呢?有姝傻乎乎地暗忖,然後彎了彎大眼睛,表情很是竊喜。
神明不是用眼睛來觀察四周,而是依靠神識。故而有姝自以為背對著閻羅王便可以展露真實情緒,實則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內。見他開懷,閻羅王也就越發賣力,很快把河裡最肥-美的魚一網打儘。
一刻鐘後,待那車夫去拉漁網,裡麵已經滿得塞不下了,而且個頂個的活蹦亂跳,掉落在草叢裡時發出清脆響亮的劈啪聲,十分喜人。
“好家夥,便是那些專門靠打漁吃飯的人,也沒咱們撈得多!”車夫喜滋滋地感歎。
“吃不完的放在車裡,到了下一個小鎮拿去賣,還能賺些回去的路費。”有姝挑出一條大魚,用匕首麻溜地刮魚鱗。他不能向真正的功臣道謝,心裡十分慚愧。
一無所知的車夫連忙擺手,“這魚是咱們兩個一塊兒抓的,要賣錢也得一塊兒分。小趙縣令要是知道咱們遂昌人出了遠門就愛占便宜,該感到麵上無光了。”
怎麼啥事都能扯到我身上去啊?有姝頗感無奈,隻得點頭。閻羅王亦目中含笑。兩人一鬼湊在一塊兒烤魚,氣氛十分和樂。
恰在此時,不遠處駛來幾輛華麗的馬車,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領著一名身材婀娜、長相嬌豔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踉蹌走到岸邊,準備稍事休整。一群仆從浩浩蕩蕩跟隨,有的鋪墊子,有的生火,有的撐傘遮陽,還有的取出食盒一一擺放,看上去派頭十足。
車夫頻頻側目,顯然對那女子不避男女的行為頗有微詞。有姝卻視而不見,把自己的魚吃完了就挑了一條最肥-美的,架在火上慢慢烤製。他廚藝本就超凡,隨身還帶著各種調料,灑了一點孜然下去,河岸兩邊全是濃香撲鼻。
中年男子伸長脖子看了看,又聳著鼻頭聞了聞,大聲喊道,“哎,你那條魚烤好了就給本員外送過來,本員外給你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買一條魚,這無疑是天價,若是個普通人,早顛顛兒地答應了,有姝卻擺手拒絕,“不賣!”
“那你要多少銀子?”中年男子以為對方想訛詐,不免露出輕蔑的表情。女子也翻著白眼,嗤笑一聲。
“我之所以在天災中活下來,得虧閻羅王大恩大德放我一馬,這魚我是準備祭給閻羅王的,你吃不得。想吃你自己烤。”有姝不想惹事,讓車夫送了一條活魚過去。他不能明著感謝那位看不見的朋友,找個借口給他送祭品還不行嗎?
是的,他已經單方麵認定閻羅王是自己的朋友了。他從來沒交過朋友,生命中除了父母與主子,並沒有其他人留下過痕跡。友情是什麼滋味,他從不曾體驗過,所以有些新鮮,又有些期待。
中年男子聽說是燒給死人的,臉色立刻黑了,擺手道,“滾滾滾,活魚本員外也不要了!晦氣!”
女子嬌嗔,“老爺,咱們走遠一點兒吧,怪可怕的。”
一群仆役連忙上前收拾東西,搬到遠處去坐。周圍終於清靜了,車夫這才舉起大拇指,低聲道,“小後生,不愧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活,三言兩語就把那地主老財嚇走了!”
有姝也不辯解,繼續認真烤魚。
閻羅王心情大悅,極想把小趙縣令摁進懷裡好好揉搓一番,卻不得不暫時按捺。他原本想揭破他有陰陽眼的事實,但現在看來卻是不必。這種“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能看見我”的遊戲實在是太新鮮有趣,令他漸漸上癮,樂此不疲。
有姝烤好魚,按照上古的祭奠之法進行參拜,然後投入火中。火焰舔-舐魚肉,發出吱吱聲響,不過半刻鐘就已燒成灰燼。
車夫看得目瞪口呆,呢喃道,“你還真的是獻給閻王爺的啊?火也不大啊,怎麼眨眼就燒沒了呢?難道閻王爺真能收到不成?”
收沒收到,用眼角餘光一瞥就知道了。有姝抿著嘴,一派閒適,心裡卻頗為歡喜。隻見高大男子正舉著用木棍串好的烤魚,不知該從哪兒下嘴。他咬了一口魚腹,慢慢咀嚼吞咽,然後湊過去,低聲道,“多謝。”
渾厚嗓音在有姝耳蝸裡打旋,然後往每一個毛孔裡鑽,令他手腳發軟,心尖發顫。不能點頭,不能答應,不能翹嘴,不能彎眼!他一再告誡自己才沒露出破綻,末了不著痕跡地鬆口氣。
閻羅王直勾勾地盯著他,哪能發現不了他緋紅的耳尖和遍布脖頸的雞皮疙瘩,還有他比平時更為璀璨濡-濕的眼眸。這幅模樣,明顯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羞澀,逗弄小趙縣令果然妙趣無窮。
閻羅王邊吃邊暗笑不已,越發覺得這一趟來對了。
兩撥人休整完畢,因要趕到下一個小鎮過夜,便相繼出發。地主的馬車雖然速度比牛車快,但箱籠多,負擔重,反而漸漸落在有姝後麵。有姝半靠在車壁上,正翻看一本遊記。閻羅王斜倚在他身邊,下巴磕在他肩頭,一起閱覽。
他可以由實化虛,又由虛化實,故而並沒有什麼重量,隻是讓人略感森寒罷了。但有姝已經把他當作密友,很快也就坦然承受,心中還頗感新鮮有趣。他刻意放緩速度,生怕對方看不完,待要翻頁時就用指尖撩起下一頁,見他往後瞅就翻過去,往前看就再翻回來,然後悄悄擠一擠小酒窩。
閻羅王哪裡是在看書,根本是在看小趙縣令。對方自以為做得很隱蔽,實則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他的神識監控之內。越是與小趙縣令相處,他就越是難以自持,幾乎每一個瞬間都能拿出來反複回味,暗生歡喜。
世上怎會有如此有趣的人呢?他時常這樣想,然後忍俊不禁。
當兩人自以為彼此不知道,卻又暗暗享受時,牛車駛入一片密林,再往前就出了麗水府地界。車夫露出緊張的神色,蓋因州府交界之地往往是盜匪橫行之所,兩邊的官府都不想管,推來推去也就養出許多匪窩。
正當車夫想提醒東家注意安全時,樹林裡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樹上、草堆裡、路兩旁,忽然冒出許多拿著弓箭、砍刀的彪形大漢,喝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下車下車,打劫來了!”
後麵的土地老財也同樣被團團圍住,正探出腦袋求饒。
有姝早已把多餘的銀兩藏在挖空的車軲轆內,包裹裡除了幾兩碎銀,幾件衣裳,什麼都沒有。他見閻羅王站在車轅上盯視盜匪,指尖隱現黑光,這才明白他跟了自己一路,原是為了護送自己上京。
想來也是,雖然新皇開始整頓吏治,但以前那些落草為寇的鄉民還未招安,這一路若不雇傭鏢師,輕則財失人傷,重則魂斷黃泉,若無人護送,定然九死一生。有姝心中感激,眼睛就透出些許水光,看上去頗為可憐。
匪首上下打量,見他穿得普普通通,身體也乾癟瘦弱,就知他是個窮人,想把他放過去。
“頭兒,還是搜一搜吧。有些地主豪紳為了躲避打劫,也喜歡裝窮呢。”一位儒生打扮的土匪湊過去提醒。
“搜,一塊兒搜!”匪首覺得有理,命大家把車上所有東西卸下來檢查。
地主老財那邊自然堆滿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有姝這頭除了一個小包裹,兩箱舊書籍,再無他物。而閻羅王已站在他身旁,一隻手將他虛抱著,一隻手蓄著黑光,以防不測。
儒生打扮的土匪覺得有姝長相俊秀,氣質卓然,不似普通人家出身,所以親自檢查他的行李,卻翻出一卷公文,一張路引,一個官印,一件官袍。他定睛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快快快,快把人放了!咱們竟把小趙縣令給抓了,這是造得什麼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