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總管魏琛來得十分突然,浩浩蕩蕩一群人,竟無門子前來報信,害得吏部官員毫無準備,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積壓了許久的幾箱公文全部帶走。雖然早知道小趙縣令住在何處,魏琛卻還假模假式地找人來問了問。
按照規矩,但凡入京述職的官員,都要在吏部留下聯絡地址,以防差事派遣下來卻找不到人。以往趾高氣昂的大小官員,在魏琛麵前什麼都不是,點頭哈腰的奉承了一堆好話,這才把地址交上去,又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打聽朝上發生了什麼事。
魏琛接過地址甩袖就走,對那荷包看也不看,臉上一派冷肅。出了吏部衙門,他沒按照地址上的路徑走,反倒直接去了趙有才家,仿佛對小趙縣令的行蹤了若指掌。
當是時,趙有才正撂著狠話,字字句句皆無比誅心,“趙有姝,彆以為考中狀元就一步登天了,信不信我立馬就能把你踩下去?不過一個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與我作對。我乃天官,手裡掌控著大庸國所有官員的前程。你若是不按我的意思來,就不止扣押述職報告那麼簡單。我要動了真格,評級之時給你定個丁等,外放到嶺南、蜀州、湘西等地,你且看看自己還能活多久。”
他口中的幾個州府乃大庸國流放人犯之地,環境惡劣、民風彪悍、路途艱險,莫說坐穩官位,能不能活著到任都是未知數。被派去這些地方的官員,要麼沒錢沒勢,要麼得罪了權貴,一去就是一輩子,甚少有人能活著回到京城。
有姝深知內情,卻也絲毫不懼。最要好的朋友(當然隻是他單方麵認定的)便是掌管地府的閻羅王,他怕什麼都不可能怕死
。放下早已涼透的茶水,他正欲回絕此事,卻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趙府的大管家跑了進來,顫聲道,“老爺,太太,大少爺,外麵來了一位公公,說是奉皇上旨意前來召小少爺入宮覲見。”
“你說什麼?”趙有才陰狠而又得意的表情變成了不敢置信。不過一個七品芝麻官,竟引得皇上親自召見,所為何事?
有姝也同樣驚訝,走到廊下一看,果見一名麵白無須、相貌陰柔、氣度不凡的太監匆匆走來,揚聲道,“前麵可是遂昌縣令趙有姝?”
“正是在下。”有姝走下台階拱手。
“大內總管魏琛見過趙大人。皇上有旨,急召趙大人入宮,請趙大人隨奴才走一趟。”魏琛立刻還禮,態度十分恭敬。他統轄宮中內務,雖說隻是四品官銜,卻因得了皇上重用,地位比之一品大員也不差。六部尚書見了他還得點頭哈腰,奉承不斷,偏到了小趙縣令跟前,卻把姿態放得極低,一言一行也甚為小心。
有姝絲毫未覺,趙有才卻是個人精,很快就嗅出異樣。趙有姝這次入宮,恐怕不是壞事,而是得了皇上青眼。皇上若看重他,押在吏部的述職報告也就毫無作用了,自己的威脅亦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如此,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該怎麼辦?難道果真把所有家產還給他?
當趙有才極度不甘,五內俱焚時,有姝已經隨著魏琛走了。二老爺、二夫人急得滿頭是汗,連連埋怨兒子做事不乾脆。無法可想之下,他們隻能等待,看看趙有姝從宮裡回來是個什麼光景。若他得了皇上重用,家產的事更不好解決,得了訓斥,或許還能運作一番。
魏琛親自去請小趙縣令,卻把幾箱公文托付給徒弟,讓他帶去金鑾殿。幾個身強體壯的太監扛著箱子入內,行禮過後整齊擺放在大殿中央,好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看個清楚明白。
吏部尚書定睛一看,頓時汗流如瀑。隻見幾口箱子上分彆貼著封條,封條上寫著注釋。其中一條注釋是這樣的:銀兩已經結清,可送予劉大人批複;又有一條寫道:款項交付過半,還須再審;最後一條用了醒目的朱批:拒不交付款項,無限期押後!
眾位大臣無不在吏部辦理過述職報告,評定過等級,見此情景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不僅吏部是這個規矩,其他各部也都如此,給銀子好辦事,不給銀子便隻有一個字——耗。看誰把誰先耗死。
然而這種規矩與律法相悖,於國法不容,大家心裡明白就成,卻絕不能宣之於口,否則就是貪贓枉法,危害社稷,罪名重大。他們原以為吏部那些官員自有辦法應對上頭檢查,先皇在時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嗎?卻沒料魏琛一去竟就翻出鐵證,然後明晃晃地擺放在金鑾殿上。不愧為大內第一總管,不愧為皇上最倚重的心腹,果然有兩把刷子!
他們若是知道魏琛並非凡人,且進入吏部官衙的時候使了障眼法,令胥吏措手不及,也就不會如此驚異了。
新皇離開禦座,緩步而下,先是繞著箱子走了兩圈,然後才在最後一口箱子前站定,本就冷峻的臉龐越發高深莫測。他輕輕揭掉封條,篤定道,“無限期押後,看來趙縣令的述職報告就在裡麵吧?”
彆開,千萬彆開!吏部尚書以手遮麵,暗暗呐喊。封條倒沒什麼,幾句話就能搪塞過去,壞就壞在每一口箱子裡還擺放著賬薄,詳細紀錄了那些前來述職的官員都交了多少銀子,送了多少珍寶,不肯交銀子的分彆什麼背景來曆,好讓尚書大人一目了然,繼而按照銀兩的輕重批複等級、安排差事。據不肯交銀子的拖上一年半載;還不交,那些沒什麼背景來曆的官員就會像犯人一般,被發配到苦寒之地受罪。
正因為掌控了各地官員的晉升之道,吏部官員才得了個威風凜凜地綽號——天官。
吏部尚書的意念顯然無法阻止新皇。他已經打開箱蓋,取出一本賬冊翻看,臉上毫無表情,眸光也晦暗莫測。眾位官員紛紛垂頭,頗為心悸地忖道:連賬薄都擺在裡麵,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啊?劉大人的屬下是乾什麼吃的?怎能讓魏琛搜出如此要命的東西?
還是那句話:人鬥不過鬼
。所謂的鬼怕惡人,也得看看那鬼究竟是什麼等級。
在一連串粗重的呼吸聲中,新皇翻完賬薄,低聲評價道,“有趣。朕萬萬沒料到,吏部評級竟然是以銀錢多寡與背景輕重為依據。錢多就給甲等,錢少就給丁等,沒錢就扣留在京,等候發落。你們把各地官員當成什麼?待宰的肥羊?把朕當成什麼?可以肆意欺瞞糊弄的傻-子?有能者被你們迫害,無能者反而大行其道,以至於各地官員文婪武嬉、衣冠沐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為屍位素餐之輩。長此以往,我大庸百姓如何不反?我大庸國祚如何不亡?”
他越說越怒不可遏,抬手把賬薄砸在吏部尚書臉上。隻聞“啪”的一聲脆響,吏部尚書額頭多了一塊紅印,更有一條鼻血蜿蜒而下,可見新皇用了多大的力道。他立刻跪下磕頭請罪,渾身打顫、冷汗淋漓的模樣看上去狼狽極了。
一名太監飛快把賬薄撿起來,輕輕拍乾淨,在皇上的示意下遞給百官傳看。
新皇也不需要旁人幫忙,彎下腰仔細翻找,好不容易在箱子最底部找出趙縣令的述職報告,打開來閱覽。
“劉大人,你之前說過什麼還記得嗎?”片刻後,他慢條斯理地開口。
“敢,敢問皇上,您指的是哪句?”吏部尚書已經快嚇癱了。新皇一上-位就斬殺了幾百名官員,除了吏部與戶部,朝內朝外皆整肅一清,得了個活閻王的稱號。他冷著臉、皺著眉的時候已經足夠駭人,如今唇角微微含笑,怎麼就更為可怖了呢?
“你說你緣何扣押趙縣令的述職報告?”
“微臣說,微臣說趙縣令的述職報告不符成規,須得打回重寫。”吏部尚書邊說邊擦冷汗,心裡七上八下,驚惶不定。今天這事都是趙縣令的述職報告引出來的,早知如此,給他評個甲等,即刻批複也就罷了,何必扣著不放?說到底,還得怪趙有才那蠢貨!他們自己家裡的恩恩怨怨自己解決就好,為何把彆人當槍使?
思及此,吏部尚書對趙有才恨入骨髓,卻也悔之晚矣,隻能祈禱趙有姝的述職報告果然不符成規,自己的罪狀能少一條。
然而事與願違,觀皇上震怒之中卻還流露出欣賞之意,眾位大臣已經猜到,這位趙縣令的述職報告不但符合成規,且還極其精彩。果然,新皇閱過之後又把厚厚一遝卷宗遞給百官傳看,自己則走回禦座,不發一言。
本還半信半疑的官員們看完卷宗全都沉默了,眼裡隱約流露出驚歎的神采。不愧為十八歲稚齡就高中狀元的鬼才,這位趙縣令文采斐然、口吐珠璣,從民生、商業、農業、治安、水利等各個方麵闡述了自己的政績,並總結了優點和不足。他用詞嚴謹、邏輯分明,敘述客觀又不乏優美動人,堪稱述職報告中的典範。
便是把吏部最精於業務的胥吏找來,也寫不出比之更全麵、更規範、更優秀的報告。而劉大人說他的報告“不符成規”,現在聽來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沒收到錢就明說,何必栽贓陷害,毀人仕途呢?
太監收回這份報告,欲交給皇上,卻見對方揮揮袖子,沉聲道,“讓劉大人也好生看一看。他所謂的‘不符成規’的述職報告究竟是什麼樣子。”
吏部尚書接過報告細看,極力想找到一處錯漏,終是事與願違,心裡明白自己完了,當真是半點借口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