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光帝阻止了幾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問道,“趙郎中,此次覲見所為何事?”
有姝畢恭畢敬回話,“啟稟皇上,微臣聽說您欲成立按察司,調查戶部貪腐一案,特地前來請命。”
一名大臣聞言皺眉,“趙郎中,說話還請小心謹慎為好。戶部之事尚需調查,在你嘴裡怎麼就直接定了貪腐之罪?”
戶部上至尚書,下至衙役,已全被關進天牢,統共幾百號人無一幸免。若非證據確鑿,向來寬嚴有度的主子怎會趕儘殺絕?這些人卻還為罪犯開脫,究竟怎麼當的朝廷命官?他們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還是主子?有姝心裡憤憤不平,對他的質問也就不加理會,隻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光帝被他看得耳熱,端起茶杯徐徐啜飲一口,借此緩解口乾舌燥之感,然後才沉聲道,“朕尚未開口,孫大人反倒率先教訓起人來,這裡究竟是孫大人的官衙,還是朕的乾清宮?”
那名大臣悚然一驚,連忙磕頭請罪,直說微臣僭越,罪該萬死雲雲。玄光帝既不叫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喚到近前,溫聲道,“朕一直聽說趙郎中斷案如神,善於理政,卻從未聽說過你對賬務也很精通。要知道,徹查戶部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賬目。故此,朕讓眾位大臣舉薦的官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賬務者。”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直白道,“接了這份差事,等於與朝中十之八-九的權貴作對,連朕亦要頂-住巨大的壓力,更何況下屬?進入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嚇威脅,或被賄賂收買,或被栽贓陷害,甚至被暗殺,種種不測皆有可能。趙郎中,你需得考慮清楚三-點:第一,你有無參與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無參與此案的勇氣;第三,你可能承擔得起後果?若你尚且心存猶疑,朕建議你即刻出宮,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雖說他有能力保護好有姝,卻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往火坑裡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對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從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但放在有姝這頭倔驢身上,卻也說不準。他不是信口開河之人,更不會憑衝動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啟稟皇上,微臣既然敢入宮請命,自然也敢承受其後果。皇上您不是為諸君備了許多棺材嗎?大可以給微臣也備一口,微臣願為皇上效死!”
謔,好硬的脾氣!歐泰等人不免側目,卻又見他上前一步,篤定道,“至於微臣有沒有那個能力,皇上隻需檢驗一番也就是了。於精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無人敢稱第一
。”對於自己的智商,有姝向來極其自信,甚至到了驕傲自負的地步。
謔,好大的口氣!眾臣越發驚異,更有幾個被舉薦的能吏露出不服之色。他們也都是各部好手,再複雜的賬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條,故而頗得重用。然而趙郎中這番話,卻是把他們所有人都踩了下去,叫他們如何甘願?
玄光帝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聲來。有姝還是那樣,不懂人際交往,更不懂為官之道,有什麼說什麼,完全不明白自己無形之中拉了多少仇恨。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出他的特彆。而且,現在的他昂頭挺胸,鬥誌滿滿,像極了遇見心儀對象的孔雀,儘力舒展著自己的羽毛,力圖把最美好、最優秀的一麵展示出來。這副模樣極其罕見,卻也十分有趣。
勉力壓下幾欲湧上喉頭的笑意,玄光帝擺手道,“看來趙郎中對自己頗有信心,也罷,朕就出幾個題考考你。”
出題?是不是太顯不出自己水平了?有姝眉頭一皺,連忙道,“皇上不用出題,隻需拿一袋米,一個銅盆進來就成。”
本打算與他一起做題,待率先得出答案後好把他氣焰壓下去的幾位能吏均露出疑惑的表情。玄光帝雖然也很好奇,卻並不多問,衝魏琛擺手。魏琛親自跑了一趟,不過須臾就把所需之物拿到殿上。
有姝衝主子討好一笑,這才走過去,隨意抓了一把米,嘩啦啦扔進銅盆,解釋道,“微臣天賦異稟,尤其在計數方麵,隻需掃一眼就能得出準確答案。這一捧米重八兩七錢,共三萬零七十六粒,你們若是不信,隻管去數一數,稱一稱。”
這是他頭一次展示出自己精準到可怕的計算能力,希望主子能對自己刮目相看。這樣想著,他用熱切的目光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裡寫滿六個字——求讚揚、求重用。
玄光帝微微偏頭,躲避這要命的目光。該死,他差一點就把手掌覆到有姝頭上去了。剛才還是開屏的孔雀,現在又變成了討好主人的小狗,他為何總是如此可愛?
在場諸人並不覺得趙郎中可愛,相反還覺得他十分作死。隨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數量,天下間豈有此等神人?驗!一定要驗清楚!若是差了毫厘,定然極儘奚落,令他無地自容!
眾位能吏蠢-蠢-欲-動間,皇上已發下話來,命魏琛去驗。魏琛取來秤杆反複稱量,的確是八兩七錢,末了彎腰去數米粒,剛數到三百左右就頭暈腦脹,頻頻出錯。
古人視數術之道為偏門,少有研習,一般人能數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還須借助木棍、串珠等物作標記,能把算盤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稱宗師,能撇開計數工具,熟練運用心算者,足以傲視天下。
魏琛數到三百,已是極有能為,並不丟臉,卻依然露出羞愧的神色,拱手道,“皇上,奴才無能,還請恕罪。”
玄光帝擺手,“無事,你們把米分一分,各數一小捧,再把所得數字相加便成。”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眾人連忙領命,各自抓了一把,擺放在碟子裡細數。本還寂靜的大殿,此時回蕩著嘈雜的計數聲: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對,重新數,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盤,又沒有木棍、串珠等工具,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發想讓趙郎中-出醜。
玄光帝從未見過眾臣如此狼狽的模樣,心中頗感有趣。他站起身,走到堂下來回查看,貌似認真嚴肅,實則暗暗關注有姝。有姝當慣了主子的小尾巴,一見他下來,立刻黏上去,卻又不敢造次,隻得圍在他身旁不停打轉。他現在總算明白那些小貓小狗為何總喜歡貼著主人的雙-腿磨蹭,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緩解一天不見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見主子?想起來,竟似幾百年未曾見麵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圓,目光灼熱而又明亮,時不時偷覷主子側臉,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彆人身上時就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裝作不經意間碰碰他胳膊,蹭蹭他大-腿,或者偷偷摸-摸拉扯他衣擺,然後飛快放開
。
玄光帝神識強大,哪能不知道有姝在乾些什麼?說他像小狗,還真把那黏糊人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偏又不敢挑明,反而兜兜轉轉、遮遮掩掩,這裡蹭一下,那裡摸一把,真當自己沒有感覺嗎?
見他偷偷伸出指尖,去撩自己龍佩上的明黃絲絛,那陶醉的模樣仿佛在觸摸自己皮膚一般,玄光帝差點悶笑出聲。他從不知道,素來風光霽月、耿直無私的小趙縣令,竟也有如此……一言難儘的一麵。
如果玄光帝來自於現代,大約會把“一言難儘”四個字換成“癡-漢”。有姝智商爆表,情商為負,讓他去追求一個人,實在是難為他了。
二人一個繞著大殿查看,一個亦步亦趨緊跟,均樂在其中。兩刻鐘後,眾人紛紛數完米粒,然後找來算盤相加,卻得出三萬零七十八粒,比趙郎中的答案多出兩粒。
幾位能吏露出譏諷之色,有姝卻老神在在,指著其中一人說道,“你多數了兩粒。”
“魏琛,幫他再數一遍。”玄光帝自是相信有姝,其餘幾人也都圍攏過去心中默數,半刻鐘後得到答案,果然多了兩粒。
那人當即跪下請罪,諸人這才露出驚駭難言的神色。隨便抓一把大米丟人銅盆就能精確得出重量與數量,考校的何止是一個人的計算能力?還有目力、眼力、耳力、手-感。也就是說,趙郎中的綜合能力,早已遠遠超出常人能夠想象的範圍。
他說自己天賦異稟還真不是自誇啊!服了,徹底服了!
眼見眾人露出欽佩的表情,有姝這才直勾勾地朝主子看去,腮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述說著他內心的激動。這一下,主子該對自己刮目相看,繼而重用了吧?
玄光帝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露出嚴肅冷酷之外的表情。他走回上首坐定,讚道,“趙郎中果然大才。從今天起,朕任命你為按察司副使,與歐泰協同調查戶部貪腐一案。”
有姝歡喜無限,立刻躬身領命,活像得了什麼天大的美差一般。其餘幾名官吏也被留下,與他一起整理賬目。
因玄光帝早有整頓戶部的打算,故而在頒發聖命的當天就把戶部大小官員全抓入天牢,其雷霆手段竟讓諸人連修改賬冊,抹平罪證的時間都沒有。戶部保存的曆年來的賬薄,現如今全都堆放在乾清宮裡,足足占用了五六個偏殿,外麵更布置了無數兵將,堪稱防衛森嚴、水潑不進。
有姝依依不舍地離開乾清宮,被帶往偏殿,領頭的歐泰小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在乾清宮裡辦差。都把腰牌收好了,否則這些將士不但不會放你們進來,還有可能把你們就地格殺。”
“怎會如此嚴重?”某個官吏膽戰心驚地詢問。沒了腰牌把人攆走也就罷了,怎能隨意在宮中殺人?難道皇上也不管嗎?
“你們看仔細了。”歐泰沉聲警告,“這是來自於西北邊境的威虎軍,最是驍勇善戰,而且隻懂得執行皇命,不懂得分辨是非錯對。皇上已經下令,無腰牌而隨意靠近偏殿者殺無赦,他們便隻認牌,不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