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火急火燎地往仁心堂跑,兩名女子及其家屬在周妙音的引領下快速衝入朱漆大門,之前中毒那位可能受了驚嚇,竟軟軟倒了下去,被家人抱到病床-上安置。壯漢背後的衣服已被鬼麵咬得破破爛爛,且嘶吼聲越發刺耳,仿佛要透體而出一般。他內腑絞痛,雙足發軟,本想讓妻子、兒女前來攙扶一下,卻沒料他們竟遠遠躲開了,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
周氏醫館的學徒們亦不敢靠近,隻得激勵道,“這位大哥,仁心堂就在前麵不遠處,走幾步路就到了。您趕緊的吧,免得這,這惡瘡越發作妖。”活了十幾二十年,他們還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場景,若是沒有鬼醫大人鎮著,約莫會當場嚇死幾個。
路人早就聽說曾被鬼醫大人攔住的病人又去了周氏醫館求救,都等在門外看熱鬨。如今神農街已成了滄州百姓最愛光顧的地方,沒病也愛讓大夫幫忙診個平安脈,或者買幾服治療頭疼腦熱的藥回去備著,當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打仁心堂路過,沾沾鬼醫大人的仙氣兒。
醫館裡麵剛傳出驚叫聲,他們就聞風而動,心說果然被大人料中了,這幾人的病有古怪,本打算借著攙扶病人的機會踏入仁心堂,近距離瞻仰大人的仙姿,卻在看清壯漢的模樣後嚇得膽裂魂飛。
那壯漢越發驚懼,襠下一熱竟淅淅瀝瀝尿了出來,於是咬緊牙關一鼓作氣往仁心堂跑,卻猛然發現那兩扇朱漆大門消失了,隻剩一堵圍牆。怎麼會?方才不還在這兒嗎?他又是困惑又是倉惶,退開幾步,發現大門還在,上前幾步,卻又忽然消失,反反複複,竟似入了迷障。
路人也發覺端倪,奇道,“他怎麼總在原地繞圈子?莫非嚇傻了不成?”
“你們難道忘了,之前咱們想入仁心堂也是這般模樣。若是那位大人不想讓誰靠近,此人定然摸不著那兩扇朱漆大門。”有人提點道。
“是了是了,莫非這漢子犯了大人哪條忌諱?”此話一出,大家連忙去看擺放在門口的牌子,然後猜測紛紜。
周妙音把兩名女子安置好,這才發現壯漢還落在外麵,本想把他領進來,卻見宋掌櫃袖風一掃,竟讓仁心堂外的空氣扭曲了一瞬。那場景著實很美,仿佛夏日當空,熱浪蒸騰,把周圍所有的一切弄得飄飄忽忽卻又清澈透亮。但一瞬過後,空靈飄渺的感覺便消失了,仁心堂仿佛從仙界回到人間,光線都暗了不少,而一直在外徘徊的壯漢也似發瘋一般衝上台階。
“慢著,想要踏入我仁心堂,就得守我的規矩。”有姝指尖一點,壯漢就被定在原地,一隻腳抬高,一隻腳落地,身體還保持著斜向前衝的態勢,卻奇跡般地沒有摔倒,仿佛變成了一座雕塑。
他看向周妙音,一字一句緩緩道,“我素來不救惡貫滿盈之徒,但因十場賭局還剩八場,周大夫,你確定要把此人當做其中一場?”話中真意不言自明。
壯漢雖然身體被禁錮了,五感卻並未被剝奪,聞聽此言目中流露出驚駭與心虛的神色。周妙音心裡頓時咯噔一聲,犯了兩難。救還是不救?若在從前,她定然會選擇救,因為她接受的教育告訴她病人不分高低貴賤,也無好壞之彆,隻要到了醫院,落在自己手上,那唯一的目標就是讓他們康複。但在宋掌櫃看來顯然不是如此。
宋掌櫃這人著實有些奇妙,他的三觀似乎很正,但細細一想又很邪門,但凡他認定的真理,便是把世界扭曲了來迎合自己,也仿佛是理所當然。他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但有時候又像是主宰者,那種強烈的人格魅力具有極大的侵略性,差一點把周妙音的三觀都掰歪了。但也隻是差一點而已,她想了許久,終是點頭,“請宋掌櫃救他一救。這便是我們之間的第三場、第四場、第五場賭局。”
有姝抿唇,心下不悅,但也並未說什麼。他繞到壯漢身後,淡聲道,“你若自己出來,我便為你伸冤並超度。你若不願出來,我照樣為你伸冤,卻也會讓你魂飛魄散。你選一個吧。”鬼麵瘡而已,他見的多了。
察覺到少年身上源源不斷釋放的紫薇帝氣,鬼麵瘡露出驚恐的表情,立刻求饒,“小的願意自個兒出來,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謔,這人頭瘡竟然還會說話,是個活物!路人嚇得腿腳發軟,連忙你扶著我,我扶著你,往牆根縮去,分明尿都快憋不住了,卻死活不肯走。他們定然要把鬼醫大人收服人頭瘡的情景看全乎,日後好拿出去當成炫耀的談資。要知道,滄州府裡可沒幾人敢把他治病的全過程看完,數來數去也就那幾個臉熟的。如今這些人去茶館、酒樓均不用花銀子,多的是人請客,就為了聽一聽大人的種種神跡,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們最主要的營生。
所以說這營生不好乾,沒準兒哪天就被嚇死了。這些人抱成一團,對兀自疊著紙人,臉上還露出閒適之態的鬼醫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從靈泉之事被戳破後,周妙音對宋掌櫃便多了幾分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湊近了問道,“這又是什麼符?你作甚把它折疊成-人形?”還彆說,宋掌櫃手工特彆好,尤其擅長折紙,什麼千紙鶴、信天翁、小紙人,莫不惟妙惟肖,信手拈來。
不過須臾,他手裡就出現一個短手短腳圓腦袋的小紙人,看上去還挺可愛。周妙音正想伸出指頭戳兩下,就見宋掌櫃掌心一翻,又憑空變出一支毛筆,往紙人的腦袋上添加五官。
喲,這不是《怪物史瑞克》裡的那個小薑餅人嗎?周妙音嘴角抽-動,很是想笑,卻因場合不對強忍住了。也隻在這種時刻,她才能真切的意識到,宋掌櫃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也有天真爛漫的一麵。
“這是移魂符,折疊成-人形比較好操控。”他把小紙人托在掌心,召喚道,“過來。”
那鬼麵瘡伸長脖子左右扭動,仿佛要從壯漢身體裡鑽出去,卻最終化作一縷黑煙,附著在紙人上。壯漢表情依然凝固,眼眶卻開始泛紅,脖頸也冒出條條青筋,可見方才那幾下應當十分疼痛。
本來平躺在掌心的紙人忽然站立起來,抬了抬胳膊,扭了扭胯部,然後噗通一聲跪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與壯漢的糾葛解釋清楚。卻原來他與壯漢本是同鄉,常常一塊兒上山打獵,偶有一天,他在山中挖到一株百年野山參,拿到藥店裡能賣幾百兩銀子,不由欣喜若狂,拿出來讓壯漢開眼。財帛動人心,壯漢假意與他同路,卻從背後將他砍死,又把屍體推入深澗,然後拿著野山參獨自回去。
鄉裡人比較實誠,聽壯漢說二人在半途就已分開,然後各自狩獵,也就沒有懷疑。再加上當時山中有大蟲出沒,那人的妻子見他久未回來又找不到屍體,自然以為他被大蟲吃掉,沒過幾年便改了嫁,從此再無人過問他的死活。
因壯漢戾氣極重,他隻能化作背後靈糾纏,便是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鑽入壯漢體內變成鬼麵瘡,也無法形成五官,頂多就是個肉瘤而已,一刀切掉便好。哪料周妙音連灑靈泉水,竟讓他陰氣大盛,這才有了今日這出。
當然,為了保護周妙音的靈泉不被居心叵測者覬覦,後麵這些話被有姝及時製止。
紙人大變活人已足夠驚悚,其中卻又暗藏這麼一樁懸案,路人紛紛感歎這一趟沒有白來。而那壯漢卻麵如死灰,若非被定住,早就拔腿跑了。
有姝聽紙人述說了冤屈,便在他背後畫了一道往生符,徐徐開口,“你自己的殺身之仇,理當你自己去報,待此間事了,便入地府投胎去吧。”話落掌心一翻,將小紙人送到台階下,廣袖微震,“領他去府衙敲登聞鼓。”這話卻是對看熱鬨的人說的。
小紙人真心實意地跪伏拜謝,又拱手道,“有勞各位。”竟真的打算去敲登聞鼓伸冤。
路人見他模樣十分可愛,動作也活靈活現,頓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了,反倒紛紛往前擠,搶著道,“隨我來,隨我來,你人小,拿不動鼓錘,我幫你敲!”邊說邊浩浩蕩蕩走遠,還有幾個在鬼醫大人的示意下把壯漢也一塊兒扛去。
府台聽見鼓聲連忙出來查看,問了一圈也找不見苦主,還是在皂隸的指點下才發現跪在堂下的小紙人,當時驚得官帽都掉了,待聽說這是鬼醫大人的傑作方緩過氣兒來,再看紙人竟有種膜拜之感。把魂魄移到死物之上為自己伸冤,這等手段簡直通天了!
府台不敢怠慢,自是以最快的速度審理了此案,判決一下,紙人就化成一團赤紅的火焰飄上半空,片刻後變成灰燼撲簌簌落下,應是心願已了轉世投胎去了。圍觀眾人又是一陣膛目結舌,末了懷著滿心的敬畏與狂熱陸續離開。鬼醫大人不但法力高深,品德也格外貴重,有他坐鎮滄州,魑魅魍魎哪裡敢作亂?
但他們萬萬沒料到,有姝的目的卻並非震懾,而是竭力吸引各路魑魅魍魎的到來。處理完壯漢,他這才入了內堂,查看兩名女子的情況。路人無法靠近,隻得擠在門口望洋興歎。
之前暈倒的那名女子已經醒來,正與家人低聲交談,臉色看著十分紅-潤,雙目也湛然有神,不像得病的樣子。見了鬼醫,她蹲身道,“大人,我身體暫且無恙,您先為這位嫂子診治,待來日我感覺不適再求醫不遲。”話落竟轉身欲走。
其家人似乎有話要說,念及荷包裡為數不多的幾兩碎銀,隻得妥協。改日就改日吧,還能再攢點診金,萬一女兒回去之後一直沒發病,這筆錢也就省下了。
沒病的話還來看什麼醫生?周妙音探過她脈搏後感覺沒問題,於是頷首同意。
有姝卻似笑非笑地道,“可是現在已經遲了。”話落手掌隔空拂過女子麵龐,就見她五官慢慢扭曲移位,竟形成一張全新的,陌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