鬨事的百姓瞬間沉寂,露出畏懼又遲疑的神色。
有姝趁此機會拿出一張空白聖旨,用陰陽點化筆迅速填寫。這張聖旨大有來頭,乃主子擔當閻羅王那一世留下的,在凡人看來或許隻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在冥府鬼仙眼裡卻是敕令如山,不可違抗。
“陸判、城隍在何處?速速前來領旨!”最後一筆收勢,他腳下一跺,令地麵震了三震。
已被懷疑壓過畏懼,準備繼續鬨事的百姓接連摔倒,心電急轉之下終於意識到鬼醫召喚的究竟是何人。陸判,應當是一名姓陸的判官;城隍,那可是掌管一州之地的仙人。鬼醫何德何能,竟敢發下聖旨讓他們前來受領,他以為自己是閻羅王嗎?
剛思及此,地麵就冒出兩股青煙,待煙霧散去,兩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誠惶誠恐地給鬼醫磕頭,口稱大人。
“從今日起,任何鬼差不得在我滄州府捉拿鬼魂,但有違者,本尊嚴懲不貸。”在旁人看來,鬼醫還是那個鬼醫,在城隍和陸判眼中,此人卻已被黑底紫紋的麵具覆蓋,身上還穿著上上任冥主的皇袍。沒有哪一位冥主能像上上任冥主那般一統鬼界與聻之獄,他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其高深莫測的法力與來去無蹤的行徑已成為冥府不可言說的存在。
後兩任冥主皆為他親信,對他的敕令莫敢不從,原以為他入了仙班,卻沒料竟隱居在滄州。城隍驚得滿頭是汗,陸判也後怕不已。他早知道有姝並非常人,卻沒料他來頭如此之大。
狐假虎威的有姝儘量模仿主子的氣勢,把聖旨拋出去。兩位鬼仙連忙上前跪領,然後劃下結界,不讓滄州百姓的魂魄離體。換一句話說,即便瘟疫深入肺腑,隻要有姝不讓他們死,他們就死不了。
鬨事的百姓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招惹了怎樣的存在,連那些冷眼旁觀的侍衛也都腿腳發軟站立不住。雖然三人的對話隻短短幾句,透露出的訊息卻龐大得令人恐慌。什麼樣的人能號令鬼仙?什麼樣的人能讓冥主順服?又是什麼樣的人能操控一城百姓的生死?
鬼醫施展的哪裡是仙家手段?他本身就是仙家才對!
鬨事者成片成片跪伏下去,涕泗橫流地請求大人饒恕。他們可還記得大人之前的話,要先送幾個去閻羅殿報道。早知道他有操控凡人生死之能,大夥兒哪裡敢鬨事,還不安安靜靜在家坐等?
除了主子,有姝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自然也不會與他們計較。他衝膛目結舌的周妙音勾勾食指,淡聲道,“隨我進來。”
周妙音呆愣片刻才在學徒的推搡中入了仁心堂,反反複複地問道,“你是神仙?你竟然是神仙?天啊,我竟然親眼看見神仙了!我還跟你切磋過醫術!”她後知後覺地喊起來,“這不公平!我是凡人,用的是凡人的手段,你卻用仙術勝我!這是作弊,開掛!”
“我不是神仙,隻是略通道法而已。”有姝揉搓耳根,快走幾步去牽主子冰冷的手。他不是神仙,主子才是,若非被自己連累,主子現在哪裡會陷入這等狼狽境地?所以哪怕付出生命,他也不會讓妖邪碰主子一根頭發。
周妙音連忙衝郕王拱手,卻再也沒有往日的情愫,反倒在心裡吐槽:原來神仙也會攪基,說出去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雖然鬼差不會拘魂,但當身體潰爛到一定地步,就會有人變成活死人,情況反而更糟糕,是以,我現在很需要你的幫助。”有姝向周妙音坦誠。
“你是說那些人會變成喪屍?”周妙音腦子轉得很快。
“喪屍是什麼?”郕王插口。
周妙音連忙向兩個古人解釋何謂喪屍,末了憂心忡忡地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張敕令不過是飲鴆止渴?但我能幫你什麼?若要研究出治療瘟疫的方法,至少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怕是來不及了。而且,就算治療方法出來了,詛咒還在,病情總會再次爆發。”
“隻需半月我就能解開咒術,在此之前,我想借你的靈泉一用。”有姝胸有成竹。
“可我的靈泉陰氣極重。”
“我能用極陽之物調和,使之成為任何人都能飲用的靈藥。”
“是嗎?那好,我這就給你傾倒。”周妙音捋起袖子。
有姝真心實意地道謝,待院中的枯井被靈泉填滿,便往裡扔九陽木、烈陽符、金烏尾羽等物。這些是他積攢了幾千年的收藏,今日全都化作烏有,但隻要能幫到主子,便沒什麼好可惜的。郕王也漸漸意識到少年為自己付出了什麼,那份迷茫之感終被堅定取代。
經過剛才那場大鬨,新的流言很快傳播出去,百姓得知鬼醫不但封禁了出城的道路,更封禁了黃泉路,心中又是愧悔又是惶恐,紛紛強撐病體來仁心堂磕頭。燒死一個凡人就能解救全城,誰也不會遲疑,但若是燒死一位仙人,誰有那等膽量?也不怕遭天譴!
仙人既然能號令鬼差,自然也能解除血咒,他們隻需等著便是。剛思及此,就聽某人喊道,“快看,那是什麼?”
隻見仁心堂內冒出騰騰霧氣,彙聚到半空竟形成一朵又一朵紫中帶金的雲層,須臾之間就蔓延到萬裡之外,把整座滄州府囊括在內。粗-壯的紫色電光在半空炸響,隨之而來的是淅淅瀝瀝的雨絲,吸入肺腑浸入皮膚後竟把黑色的瘟氣逼-迫出來,化於無形。
“神仙顯靈了!我們有救了!”門外一片歡騰。
“真的有效!”門內,周妙音喜極而泣。
“不過是暫時遏製而已。更多瘟氣已化作蟲豸鑽入樹乾、磚縫、地底,等雨水乾涸後便會繼續作怪。”有姝掰斷身旁的樹枝,從樹芯裡拽出一隻黑色小蟲,碾成碎末。
“那該怎麼辦?”周妙音急了。
“我自有辦法,你隻管每天過來,往這口枯井裡注水就好。”變成深紫色的井水還在沸騰,不斷把霧氣投入雲層。
“那要注多久?你身上的極陽之物總會耗光吧?”
“七天就夠了。”有姝回到內室,繼續折疊紙鶴。郕王也幫著一塊兒疊,時不時湊過去,親吻少年腮側或嘴唇,說是想找些安全感與真實感。
周妙音站在窗外看了一會兒,感覺自己遭受到一萬點暴擊,揉著隱痛不已的胸口悻悻回轉。
百姓以為鬼醫召來的靈雨一下,血咒就會解除,哪料第二天瘟氣竟變成細小的蟲豸從地縫、磚牆、樹乾裡鑽出來,往他們腿上爬,看著更為可怖。他們跌跌撞撞跑到仁心堂,連喊救命,卻始終沒能等來鬼醫的回應,臨到午時又下一場靈雨,解了危局。
此後的很多天都是如此,大家在希望與絕望中反複煎熬,都有些撐不住了,竟莫名興起弑神的念頭。
這天,一群人舉著火把相約來到仁心堂,連郕王的部分精銳都參與其中,一麵叫囂辱罵,一麵往牆裡投擲火把,哪怕明知道此舉實屬徒勞,也堅持不懈。他們想活著,想出城,想逃離這人間煉獄,於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連續折了七日七夜紙鶴,有姝已頭疼欲裂,若非有調和後的靈泉水補充元氣,恐怕早就倒下了。郕王也累得不輕,正躺在少年溫暖的懷中小憩。
有姝定定看了主子一會兒,又珍而重之地親吻他額頭,這才把點過睛的紙鶴放飛出去。門外的百姓先是聽見潮水拍岸的聲音由遠及近,踮腳一看,卻見許許多多紙鶴從仁心堂裡飛出來,把天空渲染成金黃一片。它們左右盤桓,上下翩飛,把附著在人體、牲畜、樹木,甚至地底的瘟氣啄出來,仰著脖子吞噬。
周妙音站在廊下眺望,末了深深被宋掌櫃的手段折服。世界上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嗎?大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