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管阿姨開了門。
初春梅雨不斷,雨天格外潮悶,女孩們的宿舍裡有一股經久不散的溫暖黴味兒。
靠窗的那側床桌搬空了大半,掛著粉色床簾,桌前貼著宇宙兄弟海報和NASA貼紙,專業書在桌下堆得高高的。在書和海報中間,許星洲軟軟地趴在桌上,麵色蒼白如宣紙,嘴裡咬著自己的頭發。
秦渡要死了似的,拚命把許星洲抱在懷裡。
他的星洲身上幾乎都沒有溫度了,她是淋了雨過來的,身上卻乾了不少。麵色白得猶如冰雪,口唇發紺,連眼角都是青的。秦渡沙啞地呼喚她的名字,許星洲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春雷轟隆炸響,穿過連綿群山。
秦渡發著抖,以手背試他的星洲的呼吸。
女孩的呼吸微弱至極,如同下一秒就要沒有了一般,人也輕輕軟軟的,讓人懷疑這樣的身量怎麼才能如此堅強地、孤身一人活在世間。
那一瞬間,秦渡幾乎以為許星洲會在他的懷裡咽氣。
什麼不緊張,什麼五六個小時就能找到,秦渡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這世界的風聲,他周圍鼎沸的人聲,都與他隔著山海。
許星洲是他斷了線,又撿回來的風箏。
秦渡抱著許星洲不住抽氣,像是忍著淚水,半天心口剖肉般地告訴自己:
“找、找到了……”
——找到了。
他的夏花,他的春日,他一生的柔情。
他沉重柔軟的責任,他一輩子的在劫難逃-
…………
……
車窗外車水馬龍,人間百態。
暴雨之中,急救車嗶啵嗶啵地呼嘯而過。
一個醫生將許星洲從擔架床上扶了起來,拆了個壓舌板,扶著這個瘦削蒼白的姑娘的肩膀,強行將壓舌板塞進了許星洲嘴裡。
“Babinski征陽性……”醫生訓練有素道:“瞳孔縮小,光反射遲鈍,血壓90/60,典型安眠藥中毒。”
另一個護士嗯了一聲,然後往板子上記了兩筆。
醫生低聲道:“……又一個。”
然後他壓著許星洲的頭讓她前傾,她還在昏迷,那醫生的動作稱得上麻利又直接,將壓舌板往裡捅了捅,觀察她的口腔黏膜。
“黏膜完好,”年輕醫生道:“話說這是這個周的第幾個了?”
護士想了想道:“安眠藥的話,是第一個。”
年輕醫生微一歎氣,給許星洲套上了淺綠色的氧氣麵罩。
擔架床上的許星洲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全然沒了平時的穠麗俏皮。
“……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年輕醫生感慨道:“怎麼就想不開呢。”
秦渡沙啞道:“這個姑娘怕疼,醫生你等會兒輕……輕點。”
那年輕醫生一聽就火氣不小:“這還隻是給氧你就讓我輕點?”
秦渡痛苦地說:“……對不起。”
“——患者家屬,”那醫生不忍道:“這還沒完呢,我覺得後麵你都不用看了,看了心疼。”
秦渡:“……”
醫生莞爾道:“提醒過家屬了,後麵的處理特彆幻滅,鐵粉看了都要脫飯的哦。”
小護士拍他一巴掌,怒道:“老水你彆貧了行吧!上個月的投訴還少嗎!”
這些急診室的醫生護士早已見慣生死,那個感情騙子所經曆的,在他們眼前或許不值一提。
可是對秦渡來說,無異於世界崩塌。
隻是那條線仍在跳,P波QRS波,一導聯二導聯三導聯——
那一條心電圖,仍在雨中燃燒-
急診入口的患者來來往往,家屬與病人擠在一處,空調連半點都不管用,熱氣騰騰。
室內足有三十多度,秦渡又緊張,短袖汗濕地貼在身上。
那個女孩子被按在病床上,身上鋪著治療巾,年輕醫生問:“……有抑鬱症病史?”
秦渡抹了抹鼻尖,乾澀道:“有自殺傾向。沒管好藥。”
“……真難,辛苦了,”年輕醫生搖了搖頭:“是什麼藥?量多少?”
秦渡想了想道:“那個醫生資曆老,開藥很謹慎,截止到今天早上應該還有三十幾片,她全拿走了,應該是一片都沒有留。”
年輕醫生咋舌:“……有藥包裝嗎。”
“而且,”年輕醫生又看了看藥包裝道:“現在的苯二氮卓……”
他想了想,和護士點了點頭,外頭雨水衝刷世界,周圍傳來其他患者家屬尖叫哭泣的聲音,猶如人間最殘酷的煉獄。
秦渡看著床上小小的凸起。
——這個世界上最惡劣的騙子。
從第一麵就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二麵撒了最拙劣的謊言,第三麵翻桌子逃跑,讓他跪著找了她無數遍,卻隻要一笑就能把他的命都勾走的混賬。
秦渡眼眶通紅,看著那個護士給騙子洗胃。
“一遍不夠的。”那個姓水的醫生道:“等會靜推一毫升氟馬西尼,然後過一個小時洗一次,直到洗出來的東西澄清為止。”
小護士點了點頭,那個醫生對秦渡微一點頭道彆,接著就被同事叫走了。
——說是有個大嘔血病人,那頭人手不夠。
外頭悶雷轟隆作響,天地間茫茫悠悠一片大雨。
胃管是從鼻子進去的,護士訓練有素地托起許星洲的後腦勺,令胃管進的更順暢——五十多公分的胃管,矽膠堅硬地抵著她的鼻腔,許星洲難受得不住發抖,連鼻尖都紅了,淚水一滴滴地往外掉。
秦渡心想活該。
不就是洗胃嗎,秦渡眼眶通紅地想。
他媽的連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了,洗個胃算什麼?
許星洲血氧不太好,一側鼻腔用膠帶黏著氧氣管,洗胃液進入時難受得不住發抖,淚水一滴滴地滲進枕頭裡,蒼白又孱弱。
活該,秦渡發瘋地想,難受死她才好呢。
不就是想死嗎?
然後許星洲又被抽出去的洗胃液逼得無意識地發出破碎的、哀求般的音節,口水都流了出來,幾乎崩潰。
“……救、救救……”許星洲求饒般地抓那根胃管:“救救……”
護士連想都不想就把許星洲的手摁住,不許她碰,對著外頭大喊道:“幫我這裡拿一套約束具過來——!”
秦渡心疼得發瘋,像碎了一樣。
“彆拿約束具,”秦渡落著淚道:
“……我抱著她。”-
秦渡捏著許星洲的手腕,不讓她亂動拔去胃管。
那兩隻細薄手腕下是堅強的、堅實的脈搏,是那個不屈的許星洲存活的證明,證明著許星洲一顆心臟的跳動,和她未曾離秦渡遠去的事實。
許星洲涼涼的,體溫偏低,像是初夏荷葉。她眼眶下一片青黑,瘦到凸起的骨頭硌著他的胸口,頭發亂蓬蓬的一片,嘴唇乾裂。
秦渡抱著亂七八糟的、他的星洲,在嘈雜的、人間的病室裡,不住落淚。
這裡大概就是人間了,秦渡想,這大概就是活著。
那個小護士端著治療盤過來,將治療盤放在秦渡旁邊,解釋道:“……這是給許星洲患者的拮抗劑,剛剛開的,打了會醒。”
秦渡抹了抹臉,疲憊地靠在床頭,鬆了許星洲的右手,示意她打。
護士扯過仍在淺昏迷的,許星洲的右臂。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患者我認識,小姑娘,我替你把針打了,你去忙。”
秦渡抬起頭,看見了秦長洲。
秦長洲帶著金邊眼鏡,穿著本院的白大褂,頭發亂糟糟的,似乎剛下一台手術。
秦長洲指了指秦渡,和善道:“他是關係戶——我是普外的副主任醫,你放心去就是了。”
護士:“……”
“我和我弟弟我弟媳……”秦長洲對那個護士笑著解釋:
“……總之,我有話和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