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洲甜甜地說:“奶奶,粥粥回來樂。”
“上次回來,我告訴你我有對象啦,”許星洲笑著道:“十九歲找了個對象,沒給你丟臉吧?我說真的,他人真的很好,就是事兒逼了一點……可我是什麼人哪!我花了兩年,把那個對象拐回來了。”
被拐回來的秦師兄噗嗤一笑,蹲下身,和許星洲一起望向那座墓。
風呼地吹過。
許星洲被糊了一身的雨,咳嗽了一聲,對墓碑笑道:“還有,奶奶,我大學畢業啦。雁雁這次不和我一起了,不過我們工作的地方還是很近……”
“……對,我工作也找好了,不用你操心給我張羅了。”
“這個月十五號畢業答辯……”
許星洲一邊說一邊拿了打火機燒紙錢,那紙錢焚得煙熏火燎,嗆得不行。
許星洲眼眶通紅,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包裡摸出了一張A4紙。
“——我想辦法,提前給你拿來了。”
許星洲揉了揉眼睛,展開了那張紙,那張紙經過數日的搓揉已經皺皺巴巴地起了毛邊,可是展開的瞬間,畢業證書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許星洲拿打火機,將那張她爸爸要都沒給他看的畢業證複印件和紙錢一起,哢嚓一聲,點了。
灰燼簌簌地落在那老人的墳前。
許星洲拚命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笑道:“……以後可能不能經常來看你了,奶奶。”
畢竟,許星洲不能活在墳前。
她再愛她奶奶,也不能整日在這個城市守著她——許星洲心裡難受得要命,幾乎覺得這是訣彆。
以後應該還會回來的,她想,可是到底是什麼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許星洲揉著紅紅的眼皮道:“……所以也給你看看。”
“這個人,就這個。”許星洲把秦渡往墳前拽了拽,像是覺得奶奶墳頭就有個小貓眼,秦師兄站偏了一點奶奶會看不到他似的。
然而秦師兄腰板挺直挺直的,特彆難拽——許星洲一邊暴力拽他一邊突然犯病,對著墳頭喊道:“奶奶,這個是我男朋友!名字叫秦渡,年齡比我大兩歲,是我人生第一個男票!人很壞,不值錢,愛好是吃飛醋,特長是彈人腦袋……”
可是許星洲那句‘希望他不是最後一個’的‘個’字兒還沒說完,就被秦師兄極其不爽地拽住了耳朵!
許星洲被拽得,腦袋都要飛了……
秦渡捏著許星洲的小耳朵,眯著眼睛說:“對著奶奶放屁很快樂?你以為你剛剛差點哭了,師兄就不會因為你這幾句話記你的仇了是吧?”
許星洲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可憐巴巴地問:“……誒?我沒、沒說什麼呀……”
秦師兄顯然不覺得這是“沒什麼”。他惡狠狠地拽著許星洲的耳朵扭了扭,小混蛋疼得嗷一聲,
“師兄……”許星洲被拽住耳朵,簡直活脫脫一隻可憐蟲,“師兄,我不該說你不、不值錢……?”
秦渡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也不說什麼,將手一鬆,許星洲立刻捂住了自己被師兄捏得緋紅的小耳朵……男人的大姨媽來了真可怕,許星洲揉著小耳朵想,師兄可比女孩子難哄多了。
可是許星洲畢竟是婦女之友,而且已經長時間地和一隻小學雞交往——她小心地準備順毛捋捋心情不好還不怎麼值錢的師兄。
她剛準備開口,就愣在了當場。
……
許星洲的身旁,秦師兄跪在草叢泥沼中,頂著瓢潑大雨,對著奶奶的墳塋和滾滾長江——
——無聲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他為什麼會磕下頭呢?
許星洲被秦渡捏著小脖子提起來的時候,就這樣想。
他們一路冒著雨走回去。
秦渡撐著傘,那金色小星星傘接著連綿的雨,水珠順著傘骨滴落,許星洲伸手摸了一摸,手腕上的星星扣月亮的手鐲反著昏昏的天光。
他們路過鎮口時,蒙蒙細雨中,有一個老太太披著蓑衣鬥笠,推著個滿是蓮蓬的三輪車。
秦渡去買了一大把。
許星洲看著他拎著一大袋蓮蓬冒雨回來時,突然意識到……她和師兄的故事,很大一部分都是發生在下雨的日子裡。
——他們相遇的那天夜晚,就是剛下完雨的。
許星洲帶著那群女孩從酒吧跑出來時,滿街都是倒映路燈和月亮的水窪。
她那天晚上一小杯莫吉托下肚,酒精卻上了頭,一時分不清哪個是月亮也分不清哪個是路燈,也許每個光環都是月亮也說不定。
許星洲曾經在四月的某個下午跑去理教參加學生會例會,那天風雨如晦,學姐們在樓下提起一個名為秦渡的學生會傳奇。
此後他們的外灘燈火璀璨。他們的華言樓前人群如川。
他們曾在無數個雨天相遇,也在千萬回歸大地的水滴之中吵架。高架橋上的落雨與沉鬱海洋,被風吹起的雨傘,細碎枯草和慘白燈盞。秦渡這個人討厭至極,卻又溫柔得令人不敢置信。
許星洲定了定神,說:“師兄……”
秦師兄曾經把許星洲從桃樹的陰影後抱出來。曾經抱著她在深夜入睡。
——許星洲總以為他總會走,可是日月窗間過馬,時光歲月荏苒,他再也沒有離開。
那個傳說中的秦渡師兄此時就站在許星洲出生長大的城市之中,站在她曾經扯著風箏線奔跑過的、背著書包和彈珠經過的街口,拎著束翠綠蓮蓬,看著許星洲,笑了一下。
神態純粹至極,心情很好,沒有半點心事,猶如握花前來的珀爾修斯。
被他馴服的許星洲想到這個就耳根發紅,小聲問:
“——師兄,你剛剛為什麼磕頭?”
雨落在傘上,許星洲清晰地聽見秦渡嗤地笑了一聲。
許星洲那一瞬間又覺得羞恥,覺得師兄也許隻是為了表達尊敬,這個問題問得不太對,還不如問他晚上吃什麼呢……
可是,許星洲聽見秦渡開口道:
“……師兄前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秦渡慢條斯理地說。
“可是怎麼想都沒有答案,怎麼想都覺得痛苦,我告訴自己這是鑽牛角尖,可又沒法停止……”
“直到跪在奶奶墳前,師兄才想明白。”
雨聲纏綿悱惻,他們沿著街朝家裡走,許星洲懵懵地開口:“可是……”
“……小師妹,”秦渡饒有趣味道:“可是什麼?”
許星洲忙搖了搖頭:“沒什麼!”
然後許星洲去掏秦渡的口袋,摸她放進秦師兄口袋的正門鑰匙——許星洲正摸著呢,就突然被秦渡抱在了懷裡。
“既然都和奶奶保證了……”那個壞蛋師兄把臉埋在許星洲肩膀上,笑著蹭了蹭,揶揄道:
“都保證了嘛,抱個也沒什麼了。”
許星洲簡直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誒?!”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保證……?許星洲都懵了。
秦渡將許星洲摁在她家那扇大門上,環著她束著紅裙的小細腰,親昵地親親她的耳朵:“粥粥,師兄抱著,好是不好?”
許星洲眼睛裡轉著圈圈:“誒、誒?”
——什麼意思?他想乾什麼啊啊啊?
秦渡也不回答,隻是又去親許星洲的耳朵——甚至還使壞地咬著她的耳垂,輕輕一碾。
那是個極其親密無間的動作,帶著難言的情|色意味,許星洲耳朵特彆怕碰,一碰就要全身發紅,許星洲刹那眼裡都霧蒙蒙了,她聽見秦渡在耳邊使壞地重複道:
“嗯?小師妹,”秦師兄又惡劣地說:“師兄抱著,好是不好?”
許小師妹不堪奴役,瑟瑟發抖,隻得點頭:“好……”
“——好就行。”
秦渡說。接著他又滿眼是笑意地問她:
“師兄也覺得好,所以想抱一輩子,小師妹你樂意不樂意?”-
許星洲看見茫茫大雨籠罩天地,溝渠荷花湖水紅。她看見熟悉的街上熟悉的水窪,而在她所生長的小鎮上,在那一瞬間吹過了她所見過,感受過的,世間最溫柔的風。
“師兄已經和阿奶保證了。”
那個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的人笑眯眯地說。
“師兄保證一輩子對粥粥好,一輩子疼她,儘量不當小學雞,一輩子晚上睡覺的時候,就算吵架也不關門……還有彆家能開出更好的條件嗎?”
許星洲眼眶通紅。
秦渡使壞地擰住了許星洲的小鼻尖兒,道:“——沒有。你可想清楚。”
“你想清楚啊。”
“想清楚了,就和師兄簽個賣身契……”
“——你就是師兄的了。”
那個混蛋口是心非地說。
“……師兄在這麼多的偶然裡頭,好不容易才遇見你,”他說:“與其糾結這麼多偶然,你是經曆了什麼才能出現在師兄麵前,不如把你摁住。”
“放你走是不可能的,”他笑著道:“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你走的。
許星洲一顆心幾乎都要脹開了,幾乎每個角落都被這個壞蛋捏住揉搓,疼痛溫暖,猶如傷口上新結的痂口痊愈的黎明。
這世上,不會有更好的求婚了。
也不會有更好的人了。
許星洲大哭出聲-
……
許星洲二十年人生,就是一個深淵。
被父母拋棄,唯一疼愛她的老人離世,她孤身一人踟躕在世上,猶如在沙漠中孤獨跋涉的行者。她有過無數個蜷縮著入眠的夜晚,胳膊上傷痕疊著傷痕,人生角落都是空空的安眠藥盒子。她甚至數次掙紮著,試圖離開。
是啊,她經曆了這些,怎麼熱愛世界呢,有人說。
……
可是這世上有程雁的筆記本和溫度,有她們相依偎入睡的夜晚,有她們的每一通電話和短信。有王阿姨的麵和雞蛋,有喜歡她的同學,有譚瑞瑞和李青青,還有溫暖夕陽和沉甸甸的月季花。
這世界給了孤獨的行者這些溫暖的人,而這些人就已經足夠支撐她繼續踟躕獨行。
可是這世界,又給了她秦渡。
這世界待我們向來殘酷無情,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它處處又有溫暖的花。
他的星河萬裡。
她的渡舟.
——星河渡舟·完——.
…………
……
“你不是要畢業了嗎。”
秦渡趾高氣昂地道:“畢業結婚的情侶這麼多,師兄求婚有什麼不對?”
連這種時候都不會哄一下,這是找了個什麼人啊!許星洲蹲在沙發上,氣得嚎啕大哭……
許星洲回過神兒來,覺得秦渡完全是個垃圾,甚至毫無誠意。因此她不僅要哭,還要一邊哭一邊找他的事兒,許星洲從最近發生的“你有心事還不說”找到“你兩年前居然還搶我的傘”,甚至連屁大點的事兒都拿出來鞭屍了一遍,儘管如此,秦渡良心都絲毫不痛,無動於衷。
許星洲瞄著秦渡的表情,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半分愧疚,一邊掉小金豆子一邊哭唧唧:“嗚嗚嗚我才不要答應……秦渡你這個王八蛋你那年在酒吧叫了這麼多漂亮大姐姐陪你喝酒……”
王八蛋眯起眼睛:“屁話怎麼這麼多。答應個求婚很難嗎?”
“……”
“你居然還脅迫我!你這種人真是垃圾!”許星洲發泄道:“爛人,求婚求成人販子就算了,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都不純粹!漂亮大姐姐這件事也不解釋一下?”
秦渡惱羞成怒:“有什麼好解釋的?你覺得我問心有愧?我他媽的那天晚上給你——”
許星洲擠著鱷魚的眼淚問:“那天晚上?給我?”
“……那天晚上……”秦渡差點兒咬著舌頭,說:“……那天晚上你搶我馬子,師兄都沒要你狗命,不夠證明師兄愛你嗎?”
許星洲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他,道:“——條子是你遞的。”
秦渡:“放屁。”
“是你給我買的酒對不對,那杯莫吉托?”許星洲好奇地問:
“你是不是在酒吧搭訕我的那個男的?”
“……”
秦渡說:“有病治病,師兄出門擦缸去了。”.
——我還沒摁住她·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