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嬰孩一般無垢,安靜地蜷縮在神識之中,閉目靜眠,無聲無息。周圍有灰白色真氣彙攏,卻在接觸她的時候被彈開。白琅本能地覺得應該把自己叫醒,隻有這樣她才能吸納那些真氣,擴充氣穴。
她走了過去,麵前逐漸閃過心障。
最開始出現的是煌川道場的長老,他說,你是沒爹沒娘的孩子。
白琅道:“天父地母也不錯。”
於是他消散了。
然後她又看見傳法長老,她在這人麵前跪了一整天。周圍無數弟子來來往往,指指點點,她長跪不起,眼睛盯住傳法長老,告訴他——“我想入外門修道”。最後長老勉強答應了。
白琅笑了笑,衝這個心障彎腰行禮,隻道一聲:“謝謝。”
長老俯身回禮,也消散了。
她再往前,隱約看見那個沉睡的自己眼睫微顫,似乎在掙紮著想要蘇醒。這時候又出現了另一個傳法弟子,拿著她的年末考核結果說,你天賦甚是平庸,如果實在跟不上,就算了罷。
白琅苦笑一下:“我知道自己天賦平庸,但還是想試試,等我把前路走儘,你再來勸我放棄吧。”
傳法弟子點頭,將年末考核的結果一頁頁撕掉,最後消散不見。
白琅快步跑向自己,在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卻被人拉住了。
她側頭看向握住自己的那隻手。
——骨節分明,既有少年的清爽又有青年的硬朗,手指上還覆蓋著常年執劍磨出的薄繭。
太熟悉了。
這雙手抱過她近十年,教她握過劍,寫過符,掐過訣;也為她放過風箏,縫過衣衫,擦過眼淚。手的主人於她而言亦父亦兄,是她最想念卻又最不敢見的人。
他不像其他心障那樣同她講話,而是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將她拉緊,阻止她前行。
他不說話,白琅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如何破解。
“薑師兄,怎麼了?”她問。
白琅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她有點慌,再回首看去,灰白色真氣眨眼間就將她的身體淹沒。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湧上來,很快她就喘著氣清醒了。
明明感覺入定沒多久,窗外卻已經是一片明亮。
她一頭倒在榻上,精疲力竭地扯過被子蓋住眼睛。前麵幾個心障她都懂,被父母拋棄的痛苦,入門求道的艱難,天賦平庸的困窘。甚至最後薑月昭出現,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掙不開他的手。
以前她嫉恨過他的天賦,但現在已經釋懷了。天賦隻是諸多力量的一種,她無需強求。她也曾覺得自己特彆差勁,對不起薑月昭一直以來的悉心照料,但現在她正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她很想煌川,也很想她跟薑月昭住過的小院子。將來總有一天她能站到薑月昭麵前,告訴他“你親手撫養的孩子已經這麼厲害了”。
所以,他為什麼不放手?
白琅睜開眼睛,看見黑暗,她低聲問自己:“為什麼?”
有哪裡不對嗎?
*
七天後,孔慎派人來通知他們,狩裟坊的七星娘送來了,龍息龍鱗也都準備妥當了,他們隨時可以出發。於是白琅隻能暫時放下築基的事情,跟鐘離異一起前往龜山。
作為同行,孔慎都不得不佩服他狩裟坊的效率:“七星娘世上少有,他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弄到,難怪能與我猜月樓競爭。”
白琅則一臉憂色,看著籠子裡的少女。
她不過十一二歲,全身赤.裸,瘦得皮包骨頭,手足之上都是老繭。白琅一直以為七星娘都像典籍裡寫的那樣美貌如仙,可籠子裡這個完全是沒長開的樣子,頭發乾枯,嘴唇發裂,眼神呆滯,一點靈氣也沒有。
“不能給她件衣服穿上嗎?”白琅問道。
孔慎搖了搖頭:“這可是個純種的七星娘,你給她穿上衣服,她就會身披雲霞消失了。”
鐘離異看白琅萬分後悔去過狩裟坊的樣子,隻能說:“這次用完就把她放了吧。”
“什麼叫‘用完’?”白琅氣得手都在抖,“她這個樣子,就算放走也會被人欺辱吧?”
“你不會是……”
鐘離異沒說完,白琅就搶著道:“我養她。”
“你已經在倉庫裡養了個妖修了,再養個爐鼎,彆人還以為我們在這兒乾嘛呢。”鐘離異頭疼道,“況且倉庫就這麼點大,她住進來,我住哪兒去?”
“你再說我就把你的房間騰給她,你跟獨角怪一起睡。”
“……”
孔慎隱約聽見他們倆小聲交談,立刻爽快地說:“白小姐若是想要,我送你就是,反正我也用不上。”
後頭跟著的孟嶼冷笑一聲:“是啊,自從他照過鏡子,就再也看不上除自己以外的人了。”
孔慎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孟你瞎說什麼……”
“大實話!”明笑噗嗤一聲笑了。
這邊白琅已經把七星娘從籠子裡牽出來,好好擋在自己身後。她發現七星娘身子輕飄飄的,時不時還會半懸於空中,真的像無所依托的雲霞。
一行人到了龜山東南,七星娘開始拚命吞食周圍的靈氣,不多時就有一圈圈色彩鮮豔的霞光從她手裡生出,霧一般漫向四麵八方。從未見過如此奇景的人都感慨萬分,七星娘瘦弱嬌小的身體裡居然真的能生出漫天雲霞。
不知道過去多久,天上雲霞終於形成龍角形狀,整個龜山地下輕輕一震,眾人都感覺腳下產生了穩固雄健的脈動。
“這是!”孔慎驚喜道。
孟嶼極目遠眺,發現原本還清朗可見的龜山邊際已經消失。此刻它看起來就像一條臥龍,被紫雲彩霞籠罩,周圍不斷湧出濃鬱的仙靈之氣。
他聲音裡有著極力壓製的喜悅:“沒有錯,是龍山。”
鐘離異也對白琅微微側目,他說:“你將來大可不必在萬緣司供職,專門開一家代尋秘藏的鋪子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白琅氣憤地說:“我對秘藏根本沒興趣,這是為了幫你才特地……”
“知道了知道了,進秘藏裡麵還得靠你。”鐘離異自知理虧,立刻道歉。
既然龜山已成龍山,那洞府位置就很好辨彆了。幾人循著所有生有紫桂的山崖找去,不多時就發現了麵前堆著幾塊石頭的洞府。不過這些石頭上一個字也沒有,與帕子上所畫的並不一致。
“樓主,你說的上古妖族煉體之法呢?”鐘離異沒好氣地問孔慎。
孔慎尷尬:“恐怕是年代已久……”
孟嶼問道:“什麼上古妖族的煉體之法?”
顯然兩人之前忘了串通供詞,孔慎說的謊有點圓不上,明笑連忙出來解圍:“還是先進去吧,金母洞府神異頗多,興許我們出來就能看見了。”
鐘離異在心裡翻白眼,側臉一看發現白琅又在跟那個七星娘噓寒問暖,頓時氣都不打一處來。
“你麵前的可是金母秘藏,乾嘛老是盯著她看?”
白琅義正言辭:“我麵前的可是一個鮮活的飽受折磨的生命,為何要盯著死了幾千年的秘藏看?”
“……”
孟嶼抱拳讚歎道:“白姑娘果真是性情中人,不遠萬裡為友人一張絲帕來此,又心係弱者,不屑貴寶……”
白琅都被他誇臉紅了,結果他下句一個轉折:“既然您是如此大度的人,那我和孔慎就不客氣地把洞府內其他東西都收下了。”
“……”鐘離異真的好生氣啊。
白琅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你們要拿就拿吧,反正本來也不是我的。”
鐘離異沒脾氣了:“好好好,你說了算。”
分贓均勻,沒有一點矛盾。孔慎美滋滋地進了洞府,一心覺得這次秘寶之行是他這輩子最劃得來的一次。探路有人幫忙,他一點腦子也不需要動。入洞府以後,另一夥人又不要寶貝,一心想尋帕子上的妖文。
試問天底下哪裡還有這種好事?
結果進洞府之後他就傻了。
裡麵昏黑無光,總共走了二十步就已經到頭。
“是不是找錯了?”孟嶼有點疑惑。
“雖然我也很希望是找錯了。”鐘離異環顧四周,“不過我隨白琅一步步循著典籍記載而來,應該是沒有出錯的。”
這地方若是當普通的閉關之所來看,確實挺正常的——空曠安寧,幽寂靜謐,除了四壁之外,隻有正中央那個翠綠欲滴的古玉台比較顯眼。古玉台應該是用來打坐的,即便經過萬千年,它的靈氣也依然旺盛,看起來確實價值不菲。
可是這玩意兒怎麼分?一人砍一塊回去嗎?
孔慎痛苦地掏出那本《山海秘錄》,一邊翻一邊叫道:“可是典籍記載,金母洞府明明就是‘平天三萬裡,悉湧金為牆,結玉為門,金台玉樓,十二神宮’啊!金呢?玉呢?十二神宮和法寶呢?”
白琅道:“那是西王金母任司命時,在萬緣司的住所吧……”
孟嶼也輕咳一聲:“白姑娘說得有道理,那應該司命的居所。因為我記得藏書館記載初代司命的卷宗裡有段一模一樣的話。”
鐘離異總結:“……所以是官邸和私宅的區彆。”
孔慎嚎了一聲,靠牆蹲下,淚如泉湧。明笑連忙在他身邊安慰:“樓主,這也是好事,若有十二神宮,那不知前方還有多少索命的艱難險阻呢。”
孔慎衝孟嶼吼道:“你們萬緣司至於這麼公私分明嗎?”
孟嶼冷冷提醒:“你也是百工司之人。”
“老子才不是人!”孔慎翎毛又露出來了,那一雙雙眼睛透著魔魅的紫色,白琅看都不敢多看。
他們吵起來。
白琅退到一邊,鐘離異也注意到她有些不尋常。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白琅搖了搖頭。
可惜她實在是不擅長說謊,鐘離異一眼就看出來有問題:“你發現了什麼嗎?”
“我覺得我們該走了。”白琅這句話不是回他的,而是跟在場所有人說的,“外麵天朗氣清,雲霞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散,出口也會關閉。若是沒有其他東西,就搬了玉台走吧。”
沒辦法,孔慎隻能拆玉台走。
怎麼說這也是龜山金母的修行之物,她使用玉台的時間比任何法寶都要長。、它的重要程度是不遜於任何法訣或者秘寶的。甚至可以說,它比法訣、秘寶還更好用些。
若是拿到法訣,那孔慎得考慮會不會跟自己的功法衝突,他作為妖修練起來會不會反噬。若是拿到法寶,他又得花很長時間抹除龜山金母之前的烙印,然後才能將它據為己有。
而玉台又不要煉化又不用考慮功法,直接拿來就能用,還靈氣十足,一日頂百日。
怎麼想都是比較賺的。
孔慎臉色終於好些,他和明笑一起動手把玉台拆解下來,然後放入一個儲物法寶中。他對孟嶼道:“這東西拆開就不好用了,以後你來猜月樓打坐吧。”
孟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老兄,以後我們仨要在這個玉台上連成一條直線打坐嗎?”
“……”
孔慎歎了口氣,翎毛全垂下來,有點萎靡:“我還能怎麼辦?”
“得了得了你拿去吧,下個月的月流丹給我就行。”
孔慎把整個洞府都摸了一邊,連石頭縫都沒放過,最後確定這裡隻留下一個玉台,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將來我要是飛升四方台,也隻留個蒲團在洞府裡。”孔慎惡狠狠地說,“而且我還要放出消息說我把猜月樓所有的財寶都留下了,就等那些賤人來找。”
鐘離異不滿:“哎,你說誰是賤人呢?”
孟嶼則諷刺道:“就你那樣還想飛升四方台?”
下山的路上,白琅絆倒好幾次,鐘離異沒辦法隻能扶著她走。他低聲問:“你到底怎麼回事?”
“沒事。”白琅還是這句話。
和孔慎一行人分開,鐘離異、白琅,外加一個癡呆的七星娘三人單獨在一起。
“現在可以說了吧?”鐘離異問,“我就不信你沒事!我沒找到繡姬給我留了什麼線索,也沒像你一樣魂不守舍啊。”
白琅說:“我覺得金母洞府確實在那上麵。”
“……什麼意思?”鐘離異問。
白琅把之前孔慎那本《山海秘錄》裡的內容背了一遍:“平天三萬裡,悉湧金為牆,結玉為門,金台玉樓,十二神宮。”
“你自己說這是金母在萬緣司的居所啊?”
“平天三萬裡。”白琅單獨挑出這句重複一遍,然後伸手指了指龜山之上的天空,“在這裡,”
鐘離異睜大了眼睛:“在龜山正上空?那你剛才怎麼不說?”
他覺得白琅不是那種會玩心計偷偷藏住秘寶,然後自己一個人來找的人。
“因為孟嶼說了件事。”白琅環胸抱緊自己,看起來好像很冷,明明周圍隻有一點微風,“他說初代司命也住這裡。初代司命是西王金母前代的人,兩位先輩唯一的交集是在四方台。”
鐘離異乍一聽覺得沒什麼問題,說得都挺對的。
但又細想一下,八百年沒動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白琅咽了咽口水:“龜山與龍山之間有一界之差,你說我們剛才會不會……”
鐘離異和她齊聲說道:“不小心進了四方台?”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到了庫房門口,鐘離異才說:“你剛才不講是對的。”
白琅點點頭。
其實還有件事她沒說,剛才在龍山之中,微風輕拂,她一直隱隱約約能感覺到那個萬緣司諭主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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