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城衙門,仵作房內點著幽暗燭火,這裡本有一個停屍間,早被人改為了藥房,隨著文火慢煨,藥鍋裡灰色藥水不斷汩動,滾滾冒著白色煙霧,空氣中散發著奇特清香。
老仵作當然抗議過,可他年邁衰老的聲音,哪裡抵得過平日裡說一不二的教主。
那白衣公子自然是陳素,他在百草樓給病人施藥救治收獲神君美名,全因他皮相俊逸溫雅,兼之笑靨溫和。
此時他端著一碗藥,嘴角微微向上,臉上更有三分笑意,落在老仵作眼裡,竟比惡鬼還要可怖三分。
“這什麼藥,我不喝!”老仵作內心抗拒,一個手抖掀翻了這碗湯藥,隻見這平平無奇的湯劑潑在地上,似蜜糖被掀翻,無數蟲蟻都從磚縫內攀爬、趕赴而來,瘋了般爭食這藥漬。
看清這一幕,老仵作嚇了一跳,隨後不禁潸然淚下:“我當你好心從西南歸來看我,沒想到你一出手就是要滅絕家鄉……”
這一碗湯藥看似不起眼,實際上用了百年毒蠍的鉗、蜈蚣的身跟長白山寒蛇蛻下來的皮精心熬製,飲之大補,說是價值連城也不過分,就這樣被老父親打翻了。
陳素也不惱,他笑道:“沒有家何來的鄉呢,不管是江南還是百草樓,世人多狼心狗肺之徒,容不下我又忌憚我,那些人死了便死了。”
他眼都不會眨一下,又怎麼會心生憐惜呢?
陳素還不知道,《江湖》遊戲裡玩家們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bug,早把他一生快挖掘完了。可他身上依然掩藏著許多秘密,畢竟一個人從出生到投奔師承,不可能憑空長成,總有一段默默的、不為人知的時光,玩家們隻能看到,在江湖縹緲錄—雨花神君篇,前麵還有未解鎖的傳記。
世人多健忘,甚少還有人記得,在投奔百草樓前十二年,雨花神君陳素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亦活在江南,他是被江南驅逐的一個異類、被仵作父親送走的存在。
這一番話再次勾起老仵作內心裡的愧疚,他悲從中來:“我知道,當年都是我的錯,可你也不該做下這等事!是我誤了你!你快收手吧!洗心山莊是本地豪強,阮少主再怎麼隱姓埋名,他也是大淵皇室的金枝玉葉,當今景帝流落民間的親生獨子,未來的皇帝陛下,他身份尊貴,你跟那魔門做的勾當是謀反啊!阮少主對江南城感情頗深,你們毀了他生長之地,他怎麼會容你們!”
他不過是一個有良知的普通老百姓,卻被牽涉進江湖朝堂的紛爭,何其無辜。更彆提頭上還被扣了一個協同篡位謀反的帽子,這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幾日幾夜噩夢連連,無數次從驚悸中醒來。
陳素笑了:“父親真是膽小甚微,你隻需棲居江南一隅,改朝換代後頭頂的天是誰,帝位誰坐,又與我們老百姓何乾?”
他隻知道,一個金枝玉葉成長過程中,無數人擁護,甚至為他不惜燒毀義莊,而當年的雨花神君,卻是被關在棺材裡數日都無人在意。一個皇子流落民間,從此扇動無數的翅膀,而他雨花神君就是被翅膀不幸扇動之人。
老仵作痛哭流涕:“怎麼會無關!江南毀了,我又有何顏麵苟活於世,那阮少主長於江湖,麵冷心熱,加之天資淳美,一旦登基將會是江湖廟堂的紐帶,四海升平,他自己就是江湖人出身,武功又足夠高,不會忌憚你們這群身負異稟的江湖人。江南是帝子故鄉,隻會更好而不會覆滅。可那魔門登基了,他是用何種極端手段上的位,日後難道他不會忌憚江湖、清剿正派?什麼偏安一隅,都是癡人妄想!”
就算他是一個昏庸糊塗、整日倚老賣老的普通老百姓,老仵作也知道,一個朝代的興衰更替,自古都是廟堂強時江湖弱,廟堂弱時江湖強這樣相互製衡,而老百姓既受廟堂管製,又處在江湖之中,活在兩者之間無比辛苦,自然希望一個不忌憚江湖的盛世明君登場。
“父親你倒是看得透徹,令兒子大吃一驚。”
陳素微微一笑,他口中說著吃驚,實際上內心毫無波瀾,這些道理他難道不懂麼,可他魔門神君本就性情涼薄,任他天下洪水滔滔,又與他何乾。
老仵作自然看穿了他,所以再次潸然淚下,“我講了那麼多,你八成當我在唱大戲。那你可知,那僵屍蠱橫空出世,在神醫沈瓊華的牽動帶領之下,江南多少大夫為了破解它,殫精竭慮一夜白頭……你也曾醫者仁心,就無動於衷嗎?”
提起醫術,陳素果然有了幾分興致。
他的性情極為怪癖,這也許跟他是仵作之子,童年遭遇了一些怪事,同時又學了至高醫術有關。他的靈魂一半對活人殘忍、死人溫情,另一半則是醫者仁心,對自己神醫身份很是認同。
“縱使他們殫精竭慮又如何,那沈瓊華從一開始方向就錯了,他不應該朝藥引下手,而是往解藥方向考慮……嗬嗬這也是我給咱大淵帝子跟他莊下門客設下的一個考驗,真正的解藥早在相遇那一日我就告訴他們了,如果大淵帝子真的愛民如子的話,他或許……”最後一句,雨花神君的聲音輕不可聞。
老仵作一聽,克製不住渾身顫抖,可他回想了老半天,努力挖掘那一日的細節,依然毫無線索,隻好撲了過去:“孽子!解藥是什麼!?你快說啊!”
老仵作心裡還有一絲希望,這孽子做下的債,作為老父親他要趕緊償還。
誰料雨花神君那張清秀俊逸的臉龐,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憐憫:“晚了父親,一切都晚了,你聽這響徹江南的琴音是否悅耳?”
作為一名唯恐天下不亂的神君,他從頭到尾隻給了洗心山莊五日的時間,五日沒破,音律催眠以後,僵屍蠱就徹底無法破解。
老仵作這才注意到那首能操控人心、聲律幽涼的《控魂》,即使他是活人,乍聽此曲都有一種昏昏沉沉、如墜幻夢之感,“這、這首曲子我這幾日時常在子夜聽到,難道……”老仵作渾身劇烈顫抖,因為不敢置信,他呼吸急促,幾乎癱軟在地。
子夜陰氣最盛,也是人陷入睡眠、意識最為懈怠不清醒的時刻——
雨花神君語氣溫柔,他笑道:“正是你所想的那般。”
他微微閉著眼睛,聆聽這動人的仙樂,感受到下屬那十指撥彈流淌出的萬千音符,如流水宣泄肆虐一般,在江南城內回蕩。
什麼吳儂軟語的水色溫柔鄉,隨著樂曲越發激昂起伏,變成了陰風怒號的修羅地獄。
陳素想象著那畫麵,心頭升起幾分興致,更多的是一種索然無味,為誰而索然無味,他說不清楚。
也許是沒想到幾次破壞魔門陰謀、名動天下的“金枝玉葉”阮雪宗,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這一次洗心山莊讓他失望了,無聊無趣的滋味剛湧上心頭,就在這一刻——
隨著一聲突兀、嘈雜的聲律崩裂,那蠱惑人心的曲子停了,鬼門大開的修羅地獄,再度變回了紅塵溫馨的十丈軟紅。
陳素猛地睜開眼。
“停了,停了!”老仵作卻是大悲大驚之後的欣喜若狂,整個人大汗淋漓,如從湯鍋裡撈出來一般,這一場江湖浩劫,他看到了轉機。
因為常常接觸生死,這一瞬間老仵作的迷信抵達了巔峰——魔門妄圖截斷龍脈氣運又如何,真正屬於真龍天子的氣運是不可逆轉的!
陳素挑了挑眉,他眺望屋外。
屋外是熟悉的湖光山色,青山連綿間,碧竹成海,映照著無數亭台樓閣、飛虹屋橋組建而成的洗心山莊,每一次眺望,那依山而建的山莊都籠罩在淡淡晨曦白霧之中,仿佛仙人住所。
他想起那一日白衣美人下山時浩浩蕩蕩的排場,輕輕一抬眸驚豔世人,確實宛若天神降臨。
想到這裡,陳素微微眯起一雙眼睛,他淡淡道:“看來阮莊主確實本事非凡,從閻王爺那裡強行爭取到了時間。”
話雖如此,雨花神君心知肚明:不管為何琴聲兀地停了,控魂這一役是生死教輸了,也是他這個教主輸了。
江南城有了防備,不可能再給他們五天時間吹笛子。
江南此地不能久留,至於那群蠱人與他何乾,陳素撣了撣一塵不染的素潔白衣,準備率領他殘餘部下返回蜀地。
見他要走,本來還欣喜的老仵作神色慌張,撲過去攔住他:“孽子!你不能走!快把解藥交出來!”
雨花神君沒有停。
老仵作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用力扯住他的衣擺,痛不欲生道:“你是我兒子,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怎麼能輕率一走了之?那群孩子一直在找你,我都沒有說出你的下落,可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生死教本是中立,你大可說自己受了魔門奸人蒙蔽,還不快快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何必一錯再錯……我不想威脅你,可你走了,臨娘在義莊附近的墳墓……”
前麵一段長篇大論,雨花神君無動於衷,他本就是魔門神君,怎麼會對作惡心慈手軟,倒是老仵作提起了一個詞,讓他麵容驟冷,不複溫雅儀態。
“我倒是忘記了,父親你神誌清醒、看得透徹,知曉太多的秘密,於我而言是一個十足的隱患……”
雨花神君雙目緩慢微閉,唇間溢出一聲歎息,袖中暗器悄然浮現了幾根銀針,銀針泛著幽冷的色澤,他捏著針朝父親走去。
老仵作見到銀針,臉色直接變了。
“孽子,你要做什麼!?”
陳素淡淡笑道:“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不會告密,一種是死人,一種是癡傻之人,我隻要幾針下去,紮在父親你的腦袋上,父親你將又癡又傻,第二日你便能以年老癡呆為由,提前從江南城衙門退休了,世人雖多狼心狗肺,卻不會自降身段同一個老癡呆為難。”
老仵作一旦癡傻,縱使洗心山莊找上門來也是徒勞。
老仵作嚇了一跳,讓他又癡又傻,這簡直比死還可怕!
“不要——你快住手——”感受到針尖抵著他的太陽穴,冰塊一般的寒冷傳遍全身,而兒子的手更是掐在他脖子上,老仵作既痛苦又絕望。
他知道臨娘是兒子的死穴,卻不曾想,一個死人在兒子心中,居然占據著比老父親還重的分量,他一下子悲從心來,大聲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