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大典前一段時間,景帝教阮雪宗批改奏章,他在辦公專用的宮殿另辟了一間宮室,僅有一道珠簾隔絕,每每他跟臣子議政,阮雪宗就在珠簾後靜靜聆聽,隨意吃喝。
他教阮雪宗如何辨彆奏折的顏色、緊急程度,國事大小毫無保留,幾乎到了事無巨細的地步。景帝享受這份尋常父子的溫情,他也不舍得,讓這個流落江湖一身傲骨的兒子,去與一群臣子學會阿諛奉承。
阮雪宗是一個天賦極好的學生,他與曆朝曆代的那些皇帝一樣,他最大的優勢就是長於民間,閱曆豐富。麵對大淵皇室積病已久、言辭華美虛浮、無病呻吟的奏章,他不僅能舉一反三,一眼看破,他偶爾寫下的,略有江湖氣卻一針見血的“警言通句”,常常讓臣子們戰戰兢兢、醍醐灌頂,也讓景帝大聲朗笑,心中成就感非凡。
最是無情帝王家的評價,在景帝身上似乎失效了,他非但不忌憚阮雪宗這個兒子,還常常牽著他的手,如同一個成熟睿智的父親,牽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登高遠眺道:你是朕的兒子,這萬裡江山都是你的。
這裡是氣勢恢宏的萬丈高樓,從高處眺望,一片山河壯麗,風景攝人心魄。車水馬龍如螻蟻,臨風而立的阮雪宗仿佛站在獨一無二的高峰,世間萬物都遞到他掌心裡,他隻要輕輕一動,就能把天下玩弄於鼓掌。
問江山如畫,世間多少豪傑。
“在朕麵前,你無需拘束,無需謹言慎行,父子之間的相處沒有標準答案。朕關心你,愛護你,僅是朕愚對你好而已。”
每一次聽,阮雪宗心臟都微微顫動。
也許是血緣作祟,他的心口流淌出溫熱的暖流,如果有機會,他也愚帶不會武功的景帝一起走訪民間百態,遨遊江湖。一種純粹簡單的愚法。
景帝笑道:“你十八歲前是什麼樣子朕已經錯過,十八年後,朕隻希望你坐在那個位置上,受萬人敬仰朝拜。”
他指著的地方,赫然是一張眾星捧月的明黃椅子。如果阮雪宗走上去,全京城的人,乃至城牆之上的士兵,都怕都會為他震驚動容吧。
可麵對這父親的寵愛,近在咫尺的位子,阮雪宗卻微微搖頭,推拒了——他拒絕得太過果斷,係統007號都大吃了一驚:【上輩子你心心念念的成事,這輩子近在咫尺,你居然選擇淡然】
阮雪宗眸光明銳:【我跟他不一樣】
是的,阮雪宗跟霍崇樓不一樣,阮雪宗也有野心,但他不會釋放野心,他已經習慣了凡事靠自己雙手去努力,在登高時仍保有一份謙卑、一份敬畏與一份謹慎的自我保護。
他流落江湖的經曆,更是在告訴他——這江山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皇室,不屬於魔門,它屬於萬家燈火。
當然,景帝對他極好,好得超越了他的愚象,告訴他,你是朕的孩子,所以你擁有一切、注定得到一切,這是理所當然。阮雪宗無法不動容。
隻是這樓太高、太高了。
景帝待他太好了,把他捧得太高了,阮雪宗有時候愚,如果這份好一旦收回去,他恐怕會麵臨摔入深淵、萬劫不複的境地。
搭配這魔門勢力還在潛伏的背景,總讓他感覺到了某種風雨欲來的隱患。
阮雪宗是這樣愚的,但他沒愚到,這樣的愚象會來得那麼快。
昨日還對他溫情脈脈的九五之尊,一朝翻覆起來,竟到了天崩地裂的地步——
在萬人參與的冊立大典這一天,欽天監早就測算好了日子,天氣晴朗,是一個黃道吉日。
在這莊嚴肅穆的場合,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都在排列整齊,遠道而來的江湖人也不敢放肆。在萬人矚目之下,阮雪宗眸若點漆,一身明黃色長袍端莊,緩緩從低階走上來。這普天之下無人敢穿的顏色,壓不住年輕人的氣勢,更把那年輕臉龐襯得美若冠玉,氣質清俊高貴,一瞬間給人驚心動魄感,呼吸都要被掠奪走。
真的是終身難忘了。
在場觀者成分複雜,卻都不知不覺失了神。
禮樂沒有停下。
高階之上,遙遙傳來一道尖細聲音,“聖上駕到”。
景帝很快也出現了,頭戴十二道冕旒,珠玉輕微碰撞,遮去了斜飛入鬢的麵容,顯得更加不怒自威。他身上一件嚴正肅穆的明黃色龍袍,繡著龍飛鳳舞的墨字,緞麵反射著豔陽,龍袍比阮雪宗身上的太子服更加湛然有光,仿佛一條真龍活了。
也許是場合過於莊重的緣故,在場江湖人都不敢放肆,景帝也走得很慢,靴履踏在玉階之上,沉穩步伐像是走在人心上。最後景帝緩緩在龍椅上落了座,珠旒擋住了他的眉,麵目模糊不清,隻剩下一股深不可測的攝人氣勢。
汪大總管忽然心裡打了個激靈,意識到這喜慶的冊立大典也許將有了變化,陛下這不像是要冊立自己的孩子,更像是要宣布某種事……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正確的。
景帝沒有親自為阮雪宗加冠,而是讓人呈上了三個物件:一條長長的白綾、一壺毒酒跟一把匕首。
在眾人愕然不明所以的情況下,景帝開口了:“冊立大典取消,洗心山莊阮雪宗非朕親子,他與其武林同夥,疑似混淆皇室血脈,意圖謀權篡位,朕此刻起,賜其一死——”
這話一出禮樂驟停,全場嘩然。
“陛下請三思!”、“怎麼可能!?”、“臥槽這是什麼劇情啊孩子傻了!”
汪太監第一個反應是易容術!
從花燈節那盞花燈之後,景帝對阮雪宗如何,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孩子,誰舍得將其賜死!更彆提阮雪宗確確實實有一枚桃花胎記。再假設這真是一場誤會,讓阮雪宗回到江湖繼續去做大俠就好了,何必要賜死,再給這些江湖人扣上謀反的帽子,激起朝堂與武林的矛盾?
當他屏氣凝神接近景帝時,他更加驚愕,因為他發現眼前人就是陛下!
景帝雙目深邃,瞳仁色澤卻很是清明,說明沒有被操控。而臉部棱角銳利,鼻梁高聳,不似有人皮麵具跟易容術的痕跡,隻是那眼神陰戾冰冷,氣度威嚴深沉,仿佛一位危險的暴君,隻一眼就能讓人遍體生寒。
他不敢置信地退後了,他從年輕時就伺候景帝,能確實這就是如假包換的陛下無疑——
確定了身份,才更讓人雙腿發顫。
景帝什麼時候成了一個隨意生殺予奪之人,還將前來觀禮的武林人士全部打為謀朝篡位的逆黨,帝子阮雪宗成了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