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無數次幻想過, 擁有仙力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但真正感受到這股力量充盈全身時,濯纓發現, 所有的幻想加起來都比不過此刻。
如附骨之疽般纏繞她多年的病痛,伴隨著體內清氣流轉而衝淡。
總是沉重得無法自如使用的四肢,也漸漸輕盈,又在緊握拳頭時能夠積蓄起足夠的力量。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奇經八脈正在被那股清氣逐一撞開。
先是蹺脈,再是維脈。
“——這都下演武台了,怎麼還來!”
站在演武台下的謝策玄還沒想明白仙力的事,就見台上的少女直衝她而來。
雪白裙擺如花瓣翻飛綻開, 流麗烏發飄揚似春日柳枝, 但她卷著淩厲殺意的掌風卻半點沒有心軟的意思。
謝策玄頭皮一緊。
右腳後撤半步站定, 他剛要迎戰——
“少武神不可!”聞訊趕來的炎君忙道,“彆被她氣勢唬住了!她現在剛有仙力,但身體還沒好全,挨不住你一擊的!”
周圍圍觀的學子們見狀恍然大悟。
“可不能還手啊!”
“謝策玄你現在還手你就是乘人之危, 你還手我瞧不起你!”
謝策玄瞪大了眼,當即叱罵:
“說的都是什麼狗屁!不還手挨揍的不是你們對吧!”
人群中的葉時韞頭一個跳起來給濯纓加油。
“公主彆客氣!朝臉揍!打得好!打得再重點!”
謝策玄生了一張目中無人的臉, 平日行事也是輕狂恣意,學宮裡不少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此刻見他被濯纓追著跑, 竟是一片叫好聲。
但謝策玄當然不可能被濯纓打中。
濯纓也知道這一點, 但她的雙眸仍緊盯著謝策玄的動作, 吐納呼吸之間,又有衝、帶二脈被衝開。
“赤水濯纓——是不是不發火你就覺得我好欺負啊?”
不能還手的謝策玄,被她從演武台一路追到扶桑學宮最高的金頂。
他都不知道連禦風都使得不利落的她,是怎麼能爬這麼高的。
濯纓沒說話。
她額頭已布滿汗珠, 胸口起伏,氣息早已淩亂。
但她的雙眸卻愈發黑亮,與她過於孱弱的軀殼分裂,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她的靈魂裡掙脫而出。
謝策玄愣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她腳踏金頂屋脊,又朝著他衝了過來。
“喂——”
金烏掠過蒼穹,朝暉在那一瞬間給少女烏黑的發絲鍍上金邊。
身後雲海翻湧,仙山巍峨,她站在獵獵風中,如一隻展翅欲飛的白鶴。
啪嗒。
掌風撩動他鬢邊碎發,而謝策玄卻一動不動,隻愣愣看著從她眼眶墜落的那滴眼淚。
那分明是一雙從來都清冷疏離的眼眸。
她所有的情緒,都像是冬日積雪上一掠而過的浮光,底下是千年封凍的冰,堅硬得無人能夠打破。
但此時此刻。
謝策玄看到這一滴眼淚,卻仿佛是透過冰麵上一道裂縫,窺見了底下翻滾的岩漿與灼灼燃燒的烈火。
“……你的奇經八脈已開,不需要我了吧。”
他錯開視線,仿佛什麼也沒看到。
轉過身,他朝身後揮了揮手道:
“記住了,你又欠我一個人情,可彆想著賴掉啊。”
鮮豔如火的紅衣走得乾脆利落,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視線儘頭。
濯纓看向她身後升起的一輪紅日。
從前在人心鬼蜮的荒海掙紮時,濯纓也偶爾會仰望海麵上的升起的日出。
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站在這學宮金頂上,俯瞰紅日緩緩升起,照亮她腳下這片天地。
她更沒想過,這天地原來如此寬闊,寬闊得讓人不舍有半分躊躇。
最後兩脈早已在方才與謝策玄交手時衝開。
濯纓的手掌貼住心臟的位置。
掌心之下的躍動平緩而有力,她不必再日夜擔憂它何時會停止跳動,它也再不會時不時傳來錐心痛楚。
前世今生的千萬種複雜情緒糾纏在一起,眼眶湧出的淚水潤濕了臉頰,但流下的眼淚不是自傷,不是委屈——
而是前所未有的快意。
鑄十年,磨一劍。
就讓這天地人間,來試一試她這把劍上寒霜。
-
與濯纓相反,另一頭,整個須彌仙境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早在鶯楚入世曆劫時,他們為求萬無一失,便在端王府中留下了還影鏡,意在保護鶯楚的安全,正好再今日排上了大用場。
重明神尊麵色陰沉地看著還影鏡中的景象。
鏡中所呈現的,正是那日端王生辰時發生的事。
其實當日獻舞祝壽的並不隻有仲鶯鶯,仲銜青也在家宴上送了一支舞,隻不過不是引來蝴蝶的仙舞,而是劍舞。
十二歲的尋常小姑娘,彆說舞劍,連劍都拎不起來。
但仲銜青卻已經能使出一套完整的劍法,讓她的兩個哥哥看得眼睛滴血,差點連手裡的杯子都捏碎。
端王的神色更是莫測。
既不像高興,也不似發怒,男人眸色沉沉,看著仲銜青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一件極為趁手的神兵利器。
還影鏡還映出了濯纓在荷花池裡救下仲銜青,並且給她寫了封引薦信的始末。
她走之後,仲銜青便按照她的吩咐,深夜敲開了她父親書房大門。
“今日堂上劍舞,並不是女兒真正想送給爹爹的賀禮,這封能拜入至微聖人門下的引薦信,才是女兒要送給爹爹的禮物。”
端王聽到至微聖人的名字變了神色。
“你如何得來的這封信?”
仲銜青嗓音稚嫩,老老實實答:
“我還沒被爹爹接回府之前,曾在雁絕山認識了一位至微聖人的弟子,她憐我命苦,說隻要我願意,可以隨時跟她一起去昆侖山。”
“可那時比起昆侖山,我更想見到爹爹和娘親,所以我沒有答應。”
端王接過她手中的引薦信,信尾蓋了一枚小小的印章,他曾在至微聖人的書簡中見過,是昆侖山獨一無二的標誌。
果然是女流之輩,無知小兒。
做了至微聖人的弟子,身份地位便大不一樣。
就比如大雍朝的那位濯纓公主。
小時候不過是冷宮裡無人理睬的小丫頭,十歲那年撞了大運被至微聖人瞧上,成了聖人弟子之一,哪怕人皇和皇後對她再不喜,也不敢再做得太過分。
端王端詳了片刻,抬眸問:
“那你為何今日又找出這封信,還要將這封信作為賀禮送給我?”
“因為女兒不想看到爹爹煩心呀,”仲銜青學著仲鶯鶯的模樣甜甜一笑,“如果大哥二哥有人能去昆侖山,回來以後一定能成為爹爹的好幫手,爹爹也不必為他們的學業而煩惱了。”
端王垂眸審視著她孺慕的目光。
他的每個孩子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唯獨這個女兒,隻有在剛來王府時會短暫的有過這種神色,後來便慢慢淡了。
這一次,或許是從今夜的落水中醒悟了什麼吧。
“青兒真的不想去昆侖山?”端王語氣溫和地試探。
仲銜青搖搖頭:“不想,我隻想爹爹開心,爹爹開心,我就開心。”
頓了頓,仲銜青又道:
“隻不過我聽說昆侖山有入門考核,哥哥要去的話,得好好準備一番才行。”
這話提醒了端王。
有引薦信並不能萬無一失,他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入門考核那一關,這兩人沒有一個能通過。
見端王陷入沉思,仲銜青又笑了笑,說出了仿佛早已準備好的台詞:
“要是女兒是男孩子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替爹爹分憂了。”
這話點醒了端王,他看向這個滿眼孺慕,自幼渴望著親情的女兒。
“現在的青兒,同樣可以替爹爹分憂,青兒,若爹爹想讓你以哥哥的身份拜入昆侖山,你可願意為爹爹走一趟?”
仲銜青眨了眨眼。
“這樣就能為爹爹分憂嗎?”
端王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這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對這個女兒如此溫和。
“當然。”
“從今日開始,我會將你大哥送回老家,你便是唯一的端王世子,也即將是至微聖人的弟子。”
……
看到此處,重明神尊和殿內其他仙君,皆覺得背脊發寒。
因為這個小姑娘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她出發之前,在她房中時那位濯纓公主一字一句教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