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又優美地在箱子裡找了找,最終翻出來了一張小紙片,上頭司景的字跡龍飛鳳舞,相當瀟灑,“出去度蜜月了,勿念。想我們的話就看看二黑吧。”
“......”
這分明就隻是個讓我們幫你看狗的借口吧!!
狐狸捏著這一張紙,麵目扭曲。
這都什麼人啊。
這妖界還不完蛋,真是個奇跡。
*
司景沒怎麼看過這世間。化形後,他除了待在山間,便是忙著通告工作,尋不出一點空閒。
這是他第一個清閒的三月。三月的第一日,闞澤在他身邊守了整整一宿,眼睛也不曾閉,直到外頭的天色重新一點點亮起來,這才驟然一輕鬆。
司景也在等,這會兒確認自己無事,方才慢慢抬起眼,望著闞澤。
他的眼裡含著笑,好似漫不經心似的說:“都說了沒事吧?——瞧你擔心的那樣。”
闞澤鬆開皺皺巴巴幾乎要搓爛的兩片葉子,猶覺得心中砰砰直跳,又是喜又是心疼,手反複摩挲著麵前人的臉頰,幾乎不知要說些什麼好。隻有唇間呢喃喊出一句“小花”,便將人死死抱進了懷裡。
司景仰著脖頸任由他瘋,受不住了才拿尾巴拍拍他背。
“想去看海。”司景趴在床上做計劃,“還想去捕魚。白宏禮的那個小竹馬說他們家鄉那邊兒海鮮挺好吃,我們去看看能不能把白宏禮的公公婆婆給撈上來。”
闞澤啞然失笑,“好。”
司景瞧著世界地圖,在上頭畫出長長的一道線,“我們就從這兒——到這兒——”
闞澤說:“好。”
他們很快啟了程。在沒多少人認識他們的城市,兩個人牽著手,揣著畫滿小魚記號的地圖,將司景錯過的、沒來得及看的風景,全都補了個遍。哢嚓哢嚓揮舞著鉗子的帝王蟹,還活著剪成一段段扔進鍋裡的章魚,稀奇古怪都沒怎麼見過的海鮮......司景給了評價,“都好吃。”
街邊有人在做當地小吃。兩人站在流動的販賣車前等,腳下踩著簌簌的落葉,貓薄荷草牽著司景的手,順理成章塞進了自己的口袋。司景探頭探腦,眼巴巴望著,“好了嗎?”
“好了。”闞澤將小吃遞給他,醬料挺多,啪嗒啪嗒向下滴。司景正要張嘴去咬,卻見那小吃一歪,整個兒從包裝裡滑落下去了,落在了地上。
“......”
司大佬瞪著地上的吃的,又看自己手上的醬。
闞澤禁不住笑,拿出濕巾幫他擦手。司景攤著兩隻手,晃了晃,要求:“再買一個。”
闞澤眉毛微微一挑,隻笑望著他,指腹若有若無摩挲過下唇,目光沉沉,不說話。
“再買一個!”司景分明看懂了暗示,可恃寵而驕,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立馬伸手去掏他褲子口袋,“錢給我.......靠,我要的是錢——”
沒讓你用口袋裡的貓薄荷花蹭我手心!
老流-氓!
他沒鬆手,反而用勁兒一掐,感覺到花瓣和人都是簌簌一抖,這才心滿意足把手伸出來,夾著兩張紙幣遞給攤主,“不用找了。”
他捏著新鮮出爐的小吃,這回捏的很緊,施施然便往外走。闞澤追兩步趕上去,含著笑,“給小花買隻帝王蟹回去好不好?”
路邊就有賣海鮮的小販,支著大盆,裡頭各色海鮮吐著泡泡。司景東挑西選,最後矜持選中了一隻個兒最大的,“看著新鮮。”
主要是肉多。
闞澤付了錢,當真把帝王蟹給帶了回去。住所是民宿,他找了個大的魚缸,暫且將蟹放在裡頭,司景看得心癢,化為原形趴在魚缸上,尾巴晃晃悠悠垂下去,逗蟹玩。
闞澤囑咐:“小心,彆摔下去......小花!”
一句話還沒說完,帝王蟹忽然睜開了眼,穩準快地夾住了短腿貓的毛尾巴——司景隻來得及喵的一聲叫,整個兒就被拖了下去,噗通一聲栽進水裡咕嚕嚕沉了底。
片刻後,濕淋淋的貓崽子被捧了出來,站在浴巾上一個勁兒抖自己身上的毛。水珠四濺,他皺了皺臉,打了個小小的、透著一股子海鮮味兒的噴嚏。
闞澤手中的吹風機轟隆隆對著他吹,短腿貓義憤填膺地喵喵叫。
做了它!
敢拉我下水,今晚就做——要香辣的!
闞澤替他吹著毛,瞧他搖頭晃腦,忍不住笑,“都是腥味。”
司景也低頭聞聞自己。哪怕剛才打了兩遍沐浴露,他也仍舊聞出了一股子蟹味兒來。
嘖。
這一次意外下水的後果是,司景有事沒事就臥在床上咬自己尾巴,舔的津津有味。舔了兩下,他抬起頭,目光澄然無辜看向闞澤。
全是蟹味兒,他把自己給舔餓了。
清明前夕,兩人啟程返國。第二日司景起了個大早,與闞澤一同開車出去。
袁方聽說他們回來,上門想堵個正著,沒想到正好看見他們又出門,警惕道:“上哪兒去?才剛回來,不會又打算跑路讓我們收拾爛攤子吧?”
“說什麼呢,”司景義正辭嚴,“我不是那樣人。”
“......”袁方語重心長,“祖宗,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然而司景這次還真的不是去惹禍的。車停在了大門前,司景拉開車門,猶豫片刻,這才將腳緩緩踏在這片土地上。
他微微仰起頭,隔著已經有些灼熱的陽光,看清了上麵刻著的字。
“XX烈士陵園”。
“就是這兒了?”
闞澤鎖了車,低聲道:“是這兒。”
司景靜靜看了會兒,目光放的遼遠,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才道:“他們埋在了個好地方。”
他邁開步子,壓低棒球帽帽簷,大步往裡走。
正值清明,園中不少老師帶著班級同學前來掃墓,司景避開小朋友,眯著眼在墓碑中搜尋一圈,緊接著瞳孔一縮。闞澤知道他找到了,上前幾步,輕聲道:“是這一片?”
“嗯。”
司景定定盯著這幾座碑,忽然撩起衣擺,蹲下了身,手指在上頭緩慢摩挲。這些名字是熟悉的,埋在這裡的白骨,他原本也是熟悉的。
“他剛開始總說我是小姑娘,”司景摸了摸,勾了勾唇角,“結果和我掰手腕還輸給了我,在那之後幾天都沒吃下飯。”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墓碑,喃喃與底下躺著的人說話。
“喂,你怎麼在這兒睡了呢?”
闞澤沉默地立在他身側,將擾人的陽光擋去了。
司景的喉頭動了兩下,沒頭沒腦道:“我忘了,我當時是看著你倒下的。”
他靜默了會兒,重新站起身,將帶來的白花放在了前頭一束。小小的白花,葉子稀稀拉拉,花開的卻很好,一點一點,白絨絨的,在風裡頭顫動著花瓣。
隨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司景挨個兒走了個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他知道這些人犧牲了,卻頭一次知道他們就葬在這裡,一座碑,寥寥幾句話,就把一個人的一生給概括了。好像他們生來就隻是這麼一座碑。
旁邊小學生的老師的教授聲零零碎碎傳來,“當年的戰爭中,為了反抗侵略者的鐵騎......”
司景沒聽,他將帶來的花發完了,專注地拔著一根長在碑邊的雜草。墓碑都被打理的很乾淨,太陽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司景站在碑的影子裡,沉默地待了好一會兒。
身後有動靜,他頭也不回道:“水拿來了?”
一扭頭,才發現不是闞澤,而是幾個沒見過麵的老人。老人年紀都不小了,頭發早已花白,有的掉的也差不多了,幾個人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往這邊走。為首的一個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猛地看見他扭轉過來的臉,竟是一怔,隨後嘴角顫了顫,才微微衝他點了點頭。
司景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盯著他看了好幾眼。
老人卻沒看他,隻是伸手招呼後頭的人,“來,都過來。”
他們於是站在了同一個碑前。這情景其實很奇特,司景是唯一年輕的那個,可真站在這一群人裡,卻又覺得自然,倒好像自己本來就該是其中之一。他沉默了會兒,問:“您認識這位?”
老人眼睛仍舊盯著墓碑,聲線卻有些抖,“哎。”
他咽了咽唾沫,“認識。——是我戰友。”
司景一怔,扭頭看著他,老人沒動,仍舊說:“當時被炸沒的,這會兒埋的都不全,他的手,我找不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在底下,連手都沒有方便不方便。”
司景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他直直地盯著,慢慢便從這些人臉上看出了些熟悉的痕跡,那些痕跡一點點具化,好像是有一隻手穿過時間的雲煙,把當初的那些人都拽了回來,一一對上了號。
他的嘴唇動了動,沒喊出當時的稱呼,猶豫了會兒,問:“您認識我嗎?”
老人這才看向他,“認識。”
司景呼吸一窒。
“司景嘛,”老人哈哈笑,“我孫女還是你的粉絲,我怎麼可能不認識?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回頭我一定好好跟她說道說道!”
他好像並沒有認出來,司景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卻也清楚,常人都不會向這方麵想的。
畢竟這世界上沒有返老還童藥,他在這些人心裡,恐怕早已經一起埋下土了。又怎麼會想到他看起來還如此年輕?
“司景啊,真巧,”老人還在說,“你過的怎麼樣?”
司大佬猶豫了會兒,回答:“很好。”
“哎,”老人說,“那就行了。”
那就足夠了。
他沒再與司景過多閒聊,隻再三摩挲過墓碑,隨後便帶著一群老人辭行。司景目送著他們離開,忽然也湧上了點悵惘——他們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再一轉頭,他卻怔了怔。
在那墓碑下,有什麼小小的東西,正發著閃閃的光。
那一瞬間,強烈的直覺忽然湧上心頭,他從頭到腳都在微微打顫。司景上前幾步,把那枚小東西拿起來——
那是一枚軍功章。底下的綬帶已經舊了,卻仍然保存的相當好。
他把軍功章翻轉過來。在那後頭,原本刻著的名字被人拿小刀劃去了,上頭歪歪扭扭刻上了兩個新的字,司景。
“......”
司景把它緊緊握在手裡,半晌後忽然笑了。
當年那個追出門要為他爭取榮譽的隊長,如今真的把這榮譽交到他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