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天幕有些擦黑了,火燒雲映著宮脊一角,倒顯得那琉璃碧瓦失色暗淡。
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太監又比男人少個物件,心眼針鼻子大小,難保就記了仇,知夏送九思出門,免不得要替簡宿涵描補幾番:“我家主子近日身體匱乏,精神頭不十足好,方才若有怠慢,公公莫要見怪……”
說著,將就一個繡了如意紋的荷包悄悄塞給他,沉甸甸的分量不輕。
九思見知夏麵色惴惴的望著自己,猶豫一瞬,到底收了,觸碰到女子溫軟的指尖,不禁偏過了頭,低聲道:“簡主子是厚道人,姑娘不必憂心,咱們奴才隻負責跑腿罷了,不會想些旁的。”
知夏聞言這才笑了,眉眼彎彎,拎著裙擺轉身進了殿閣,像一隻蹁躚的蝶兒。
九思領著一乾小太監回了太元殿,彼時婉妃已經離開,皇上正在禦案後頭批奏折,燭火惺忪間,一片亮堂堂的光。
九思躬身立至一旁複命:“回皇上,東西都送過去了。”
皇帝一目十行的掠過奏折,頭也未抬:“嗯,怎麼說?”
九思不敢隱瞞,如實答道:“月容華未說什麼,隻謝恩領了賞……不過奴才瞧著她將十個指甲都絞了,怕是用不上。”
朱筆一頓,沁出大片墨跡。
皇上扔了筆,抬眼問道:“都絞了?”
九思夾著拂塵,比劃了一下:“奴才瞧的真真的,大概絞到了這兒。”
芙蓉不及美人妝,女子大多愛惜容顏,連指甲也是不漏下的,誰不是儘心養護著,皇帝仍記得簡宿涵十指纖纖如素,猶勝美玉,真是再好看不過。
桌上的奏折隻批了大半,餘者皆不知所謂,皇帝扔至一旁:“屍位素餐之輩,儘是些沒用的筆杆子!”
又道:“去漪瀾殿瞧瞧。”
後果眾人都知今日是婉妃陪王伴駕,早早歇了被翻綠頭牌的心思,簡宿涵頭疼的緊,卻又睡不著,命知夏擺了棋盤,隻留著一盞燈燭。
窗外種著一棵桂樹,竟開的比往年要早,香氣幽幽,花枝繁影透過燭火儘數映了出來,簡宿涵垂眸,指尖撚著一顆黑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棋盤,忽而想起了《紅樓夢》中的一副題聯。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夜深人靜的時候,簡宿涵不可避免就會想起前世,人也好物也罷,她總是不能輕易拋卻的,指尖一顫,黑子落下,不甚滾進了白子堆裡。
知夏道:“主子,自己同自己玩兒有什麼意思呢,不如奴婢陪您?”
簡宿涵搖頭:“不想下棋。”
她就是擺著玩玩。
知夏看出她的無趣,猶豫著道:“那要不奴婢給您彈琴聽,您這段時日不是最愛練琴的麼。”
她說完又想起今日與婉妃的一場官司,心道簡宿涵怕是不會有興致。
“夜都深了,平白吵人,我願意聽,旁人未必願意,把琴收起來吧,置到庫房去。”
簡宿涵對琴無甚興致,不過怕露餡而已,這才勤加練習,練至原身的水平基礎上就停了手,再懶得去碰。
知夏與她親近,有些逾越的話說說也無不可,輕歎一聲道:“奴婢瞧您這性子,倒與雲婉儀一般古怪了……”
簡宿涵把棋子打亂,然後又一顆顆分揀開來:“什麼叫做古怪,不過是因為性子與你們不同,你們便覺她古怪,好比這棋子,一堆黑的混了顆白的……”
她半邊臉都映著窗影,綽綽約約的美,燭火下不似真人,自顧自的道:“都是棋子,本也不古怪的,不過顏色不一罷了,又有什麼呢。”
簡宿涵一時想到自己,便有些出神,她背對著簾門,不曾瞧見知夏欲言又止的臉色,也不曾瞧見身後漸近的人影,因而猝不及防被人攬在懷裡的時候,心臟狠跳了一瞬——
“都入夜了,怎的還獨自一人下棋,嗯?”
皇帝約摸趁黑來的,身上還帶著些許涼意,緊貼著簡宿涵紗製的寢衣,溫度分毫不差都傳了過去。
簡宿涵被嚇到了,麵上卻不顯,平息片刻後,隻將盤上棋子儘數收攏,一邊暗暗回想自己剛才是否說了什麼出格的話:“自己擺著玩,讓陛下見笑了。”
皇上捏住她的手腕,然後緩緩扣住:“可是生朕的氣了,好好的指甲,你也舍得。”
簡宿涵很少刻意討好他,像釣魚翁似的,一收一放,不遠不近的把握著那個度:“嬪妾不敢,隻十個指甲缺了一個,瞧著不齊整,便一同絞了。”
皇帝笑了笑,雙眸狹長,乖張風流的人物,捏著她的手道:“怪道你的小宮女說你古怪,倒真有幾分古怪。”
知夏聞言臉都白了,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簡宿涵心想皇帝果然聽牆角了,跟耗子似的煩人,有心想懟回去,卻又怕觸怒他,便隻好垂眸不說話,一顆顆的把棋子再重新擺好。
皇帝揮手,示意知夏出去,睨著簡宿涵嬌美的側臉道:“今日是朕的錯,白晾你半日,等你指甲長好了,再與朕撫琴聽,可好?”
他對國事不甚上心,也無帝王顏麵,對一個人好時,能捧到天上去,說句道歉又如何。
聽說他還讓婉妃坐過他的龍椅。
簡宿涵內心不屑,偏生垂著眼,看不清神情,小小的放肆了一下,敷衍道:“等指甲長好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