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罵人的聲音很大,大到有些刺耳。語氣格外嚴肅,一聽便知道是心裡憋了很久的話。
方秋椒怎麼都想不到,那個捧著本書,看起來十分溫和甚至有些儒雅的姑父,會在背地裡這樣說話。
當話裡說的是她本人時,感受也尤其深刻。
說她是資|本心?!
在這個年代,這簡直是對方秋椒人格的侮辱,對她品性的黑化。
站在門外,方秋椒冷聲道:“我家八代貧農!”
門裡父教子的動靜戛然而止。
葛俊茂很尷尬,有種背後說人被抓到的窘迫。
但這種窘迫,在葛虎掙紮著溜掉後就立馬消失了。
他說的是實話、是真話、是心裡話,是在維護他的理想主義!沒有什麼不可說的。
仿佛身上有正義的光輝降臨,葛俊茂的目光變得堅定,他上前打開門,和方秋椒麵對麵。
葛俊茂看著麵龐青澀的侄女,用教育人的口吻道:“椒椒,你的祖輩們都是好的,可你現在做的事就是在給他們丟臉!”
“他們老老實實種地,勤勤懇懇乾活,你為什麼要破壞自己的好成分?!”
方秋椒看著他,此刻才覺得陌生。
明白以往那個和善的姑父都是假的,眼前這個才是真的。他應該本來就瞧不上她做的事,隻是現在才表達出來。
方秋椒不服地反駁:“我怎麼丟臉了?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我光榮。今天就是我的祖宗在這兒,照樣誇我兩句有出息!”
“你太幼稚了,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在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葛俊茂極度痛心:“我們先輩們打下來的大好河山,不是讓你們胡來搗毀的。你現在做的什麼生意,放在前些年你現在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兩人厲聲爭執著,氣氛過於肅穆,屋內的葛虎安靜無聲,目露懼意。他兩個弟妹也都傻傻的,像是被嚇著了。
門外的風也呼呼地刮了起來,掀起寒流。
可門裡門外站著的兩人絲毫不動,仿佛感受不到驟降的氣溫。
方秋椒聽著葛俊茂的話,據理力爭:“那是前些年,今年是一九八零。政|策條目都鼓勵我們,出來創造新的活力,給人民謀幸福!”
葛俊茂皺起眉頭:“講究吃喝,那就是資|本主義!”
他強調:“現在的路,那是錯的,回頭就會撥亂反正,我們會重新走向一條光明大道。”
方秋椒氣得有些腦子發脹。
她心裡不忿得很,沒走完,誰知道一條路是對的還是錯的。
憑什麼對方就能理直氣壯地指責她,難道他一個煙草廠的工人,能想得比大領導還周全?還要更有遠見?
方秋椒氣道:“我看你中午吃得也挺開心的啊。”
“你、你你——”葛俊茂被方秋椒這句說得臉上漲紅,“你這是胡攪蠻纏,蠻不講理,無理取鬨!”
方秋椒板著臉看他,俊俏的臉蛋帶著寒意。
一句話沒說,可那雙清透似林間山泉的眼,讓葛俊茂懂了她的輕蔑。
——你才是那個無理取鬨的!
葛俊茂一下腦子充血,氣紅了眼睛:“年紀小小,倒是牙尖嘴利的,怪不得潑辣的名頭傳得到處都是。我原來還以為人家是誤會你了,可現在看來是我不知根底。”
方秋椒終於感到寒風撲麵。
原本姑父就算不講理,倒也有他的“道理”,那是對方的信念,他相信那樣對社會是好的。所以就算是爭吵,方秋椒也不覺得葛俊茂麵目可憎。
但現在對方一句“怪不得”,讓方秋椒氣極了。
方秋椒氣得身子發抖。
可她的頭腦卻異常清明,她看著葛俊茂,字句清晰。
“如果是我拿著一個月幾十塊的工資。”
“如果是我住著城裡的房子。”
“如果是我每個月能領到各種票。”
“如果是我用著自來水,是我夜裡點著電燈。”
“如果是我不愁吃穿,是我不愁病痛……”
“我也不想這麼辛苦,不願意折騰。可偏偏那都不是我。甚至我的日子,還不是所有人裡麵的最差的。”
方秋椒說著一句句剜心窩子的話,前麵還想著自己,後麵卻想起了像方九哥這樣的人。
她幾乎是咬著牙,用力地說:“日子過得不好,想要過好點,肯定不是錯的!”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又想潑辣呢?!你以為我想嗎!”
葛俊茂望著她,心中早已震撼無比,隻覺得心靈都在震顫。
他蠕動了幾下嘴唇,張開了口
,這時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方秋椒心裡堵著氣,看著站在門口的葛俊茂,挺直了背:“道不同,不相為謀。姑父跟姑姑說我想起有東西沒帶,下午回家了就行。東西我明天來拿。”
話落,方秋椒掖掖脖子上的圍巾,轉身就走。
她走到街上。
四周有風呼嘯,寒風掃麵,強壓住的委屈才從心底翻湧而出。
方秋椒咬著牙,一聲沒吭。
隻有眼淚在風裡飄著,有的順著臉頰、下巴流進脖子裡;有的落在衣服上;有的被風吹著,落在地上,像是天上落下了雨。
方秋椒微微低著頭,悶頭走著。
走了不知道多久後,方秋椒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嘀咕道:“早知道、早知道就將那個混子兩條腿都打斷,弄得老娘吃了這麼多年名聲的虧!!”
再走幾步,她又歎著氣後悔。
“剛剛還來雄赳赳氣昂昂,現在又哭,真丟人。”
還哭著,方秋椒沒發現她的腦中一片混沌,思維也遲鈍了許多,甚至她都沒注意到自己走出了很遠,也走了好久。
她悶頭走著,直到被一陣淒厲的狗叫聲和貓嚎聲驚醒。
“喵——”
“汪汪!!汪——”
間或是東西摔倒的“砰砰”、“哐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