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站在穿衣鏡前,與鏡中的自己彼此凝視。
他從小就長得很像沈如斟。
對於母親,沈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了,但偶爾能從旁人的隻字片語中感受到一點她存在過的氣息。他們帶著遙遠的懷念回憶她生前的風姿,說她當年在國外大學講課,犀利刻薄毫不留情,當場把二十啷當歲男生羞辱得嚎啕大哭,但階梯教室仍然場場爆滿;說她四十歲懷著孩子的時候,單手提著幾公斤重的學術材料大步流星經過學校,半層樓人都躲在窗戶後偷偷看她的背影;說她慶功宴上喝醉了,心血來潮對一個博士生許諾說如果對方能發sci就允許他摸一摸自己的手指,那人像打雞血般拚出了一區,但沈如斟卻在意外中身亡,那博士生在葬禮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
她從未對塵世回頭。
她一生不曾向下施舍過半分眼神。
沈酌很少去給父母掃墓,那畢竟隻是一塊大理石與兩個骨灰盒,精神早已與物質一同泯滅了。隻有那年HRG深陷瓶頸時,有天沈酌煩不勝煩,一個人開車去墓前待了會,結果碰見了那個傳說中每年都會出現在墓前的外國男人。
兩人互不乾擾地安靜站了會兒之後,那人突然主動開口,用英文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到這裡,以後都不能再來了。”
沈酌禮貌地問:“您再婚了?”
那人似乎短暫地失笑了下,說:“我有癌症,就要死了。”
“……”
“我一直很想念她,你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明智是什麼嗎?”那人灰綠色的眼睛望著墓碑,緩緩道:“她從不曾對這凡塵中任何人施舍情意,因此得以恣意快樂,從未知曉分毫痛苦。”
沈酌沒吭聲,靜靜佇立在陵園的風中。
“你看上去很像她,孩子。”那人轉過身,因為衰老和病痛而略顯蹣跚,拍了拍沈酌的肩,“祝福你,希望你也能擁有如此的明智。”
淡青天幕下,海麵吹來微涼的風,房間門的窗簾輕微拂動。
沈酌無聲地呼了口氣,從立地鏡前轉過身。
他打好領帶穿上外套,出了門。
走廊上每一扇門都緊閉著,整個酒店籠罩在安靜中,被派來接他的快艇還沒有到。淡薄天光像一層輕灰的紗,將木板地麵切割出曖昧光影,沈酌在路過隔壁房門時無聲地停下了腳步。
那扇門緊閉著,沒有一絲縫隙。
遠方傳來朦朧的潮汐,這世上所有聲色都化作了渺遠的背景,隻有心臟在胸腔撞擊砰砰,越來越響。
他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帶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指關節懸在半空,離門板近在咫尺。
隻要輕輕敲下去。
浮塵在空氣中靜靜懸浮,時間門仿佛化作了粘稠厚重的流體,在指端凝結成堅冰,窒息般的鈍痛再次一寸寸爬上咽喉。
不知過了多久,沈酌緩緩地垂下了手。
在這異國他鄉一家普通酒店,在這人生中風平浪靜又毫不出奇的清晨,他終於清晰刻骨地意識到這件事,如醍醐灌頂、綸音徹耳,連靈魂都在劇震中泛出顫栗——
原來我此生並未擁有母親那般的明智。
不遠處樓梯傳來腳步聲,很快來到身後,是被派來接他的總署監察員,兩個進化者恭敬欠身:
“SHEN監察,快艇在碼頭等您。”
“……”
那位傳說中美貌絕倫又冰冷沉默的大監察官站在光影中,仿佛已然凝定良久,才轉身走向酒店樓梯。
兩位監察員都忍不住偷覷他的神情,卻見他麵容蒼冷,平淡道:“走吧。”
身後房內,一門之隔,白晟麵朝門板站著,右手緊緊握著門把。
每寸神經乃至全部意誌都叫囂著要衝出去,他隻能用儘全身力量才能死死壓住那衝動,以至於指關節都用力到變色。
直到門外熟悉的腳步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走廊遠處。
“……”
白晟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手,仿佛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整個人陷入一片巨大的空茫中,許久才慢慢向後退了幾步,坐在床邊。
他把臉深深埋進掌心,雙手十指用力插進前額的頭發裡,嘶啞地呼了口灼痛的氣。
·
——嘭!
房門裡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被砸爛了。
酒店走廊上,秘書腳步頓了一下,用眼神詢問值班守衛,後者無奈地做了個“SHEN監察”的口型。
“……”秘書明白了,心驚肉跳略退兩步,不想在這時上去觸奧丁之狼的黴頭。
總統套房裡,手機在地上四分五裂,尼爾森站在辦公桌後,青筋暴起的雙手死死撐在桌沿。
他深深埋下頭用力呼吸,陰影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足足十分鐘後那狂暴的憤怒才終於被勉強壓平,尼爾森抬起頭,眼底還殘留著尚未消退的血絲。
叩叩。
秘書謹慎地敲了敲門,輕聲道:“總署長,中午要會見圓桌會‘主教’布裡斯·托恩教授,專車已經在酒店外等候了。”
“知道了。”尼爾森沙啞道。
兩側景物從防彈車窗外迅速後掠,車內隨行人員一聲不敢吭,尼爾森麵沉如水地靠在後座上,腦子裡一遍遍反複回響那句話——
“白先生已經教訓過他了,還挺狠的。”
他其實不該去會見那個什麼圓桌會主教的,甚至連今晚的所謂頒獎典禮都不重要。他現在唯一應該做的是立刻陪同沈酌飛往聖卡特堡,不管用什麼辦法,軟的也好硬的也罷,把那個美人牢牢握在掌心,決不允許任何S級妄圖來奪。
但那個姓白的狼崽在島上。
全球媒體彙聚一堂,卡梅倫也將代表安理會參加典禮,時間門與地點都太不對了。
尼爾森閉上眼睛,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經錯失了上次“白日夢”事件得到沈酌的最佳時機。而在事件過去後的那段時間門裡,他自己的狀態也太不對了,無暇顧及萬裡之外的申海,這才給了那個白晟趁虛而入的機會。
內臟似乎隨著車輛的微微顛簸而略微抽緊,是上次與榮亓對戰還沒恢複完全。
那次對戰之後,尼爾森時常會陷入一種精神恍惚和自我質疑的狀態。人們都以為他是重傷未愈,但沒人知道在山穀決戰的最後,那個叫榮亓的進化者在踏進空間門隧道前,曾經滿身鮮血喘息著笑起來:
“——你為了保住總署長的地位而浪費了整整五年時間門,你知道進化者在這地球上的存在,其實是有時限的嗎?”
當時尼爾森已經難以站立了,全身血流如注,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你說什麼?”
“堂堂的國際監察總署長,排位第一的進化者,對自己種族的了解甚至不如一個人類。”榮亓緩緩搖頭,眼底閃爍著居高臨下的憐憫:“你們這群蠢貨,竟然到現在都沒發現進化者的後代將隨著繁衍被置換不同的等位基因,以至於幾代過後,就會與人類產生生殖隔離?”
開始尼爾森沒有意識到他的意思,但緊接著,生殖隔離這四個字如同一道恐怖電流,瞬間門劈進腦海:
“什……什麼意思?!”
“五年前進化源剛抵達地球,沈酌就在第一時間門通告各國政府立刻全麵搜集隕石,迅速提出一係列鉛罐高壓封存措施,有效遏製了進化者人數增加。五年來進化源在民間門幾乎絕跡,全球同類的總量難以增長,即便新生進化嬰兒的數量大於死亡同類的數量,也不過堪堪十一萬出頭。”
“HRG那些科學家們,一直在費儘心血等待生殖隔離的發生。”
榮亓自上而下望著血泊中的尼爾森,像望著原始星球上的蒙昧生物:“我們整個種群的S和A級加起來隻有兩千餘人,生殖隔離一旦開始,高階進化者很容易因缺少後代而走向滅絕,餘下的低階進化者也將進入種群瓶頸;基因庫寡少,遺傳漂變加劇,疾病橫行致使繁衍困難,我們會毫無緩衝地進入族群數量負增長。”
“HRG計劃的核心思想,就是用異能藥劑作為新時代的核威懾,儘可能地維持現狀並拖延時間門,直到將這個地球上的進化者和平滅絕。”
“……不可能,連安理會手下那些精英都沒發現生殖隔離的事。”尼爾森顫聲問:“HRG那些人是怎麼知道的?!你又是什麼人?!”
山風裹挾著冰冷的血腥氣息,從榮亓眼底掠過。
“在我遙遠的家鄉,我差不多就是你。”他淡淡道。
“我與你處在完全相同的地位,但做出了非常錯誤的選擇,如果你不想重複悲劇,就站到我這邊來。”
“百年內人類與進化者將徹底分裂為兩個種群,而兩種智慧生物是絕無可能共存於同一個星球上的。”
專車頒獎典禮會場前,無聲無息停在了門口。
“……總署長。”秘書小聲提醒。
尼爾森驀然睜開眼睛,勉強收拾好混亂的思緒。
車窗外是金碧輝煌的會場正門,有些提前來的媒體已經就位了,工作人員在緊張地做最後的布置,警衛正畢恭畢敬站在車門前等他。
尼爾森吐出一口渾濁的氣,迫使自己恢複冷靜,低頭鑽出車門,一整銀灰色西裝衣襟,大步走上鋪了紅毯的台階。
·
按照頒獎典禮流程,典禮開始前他要在這裡會見圓桌會主教布裡斯·托恩教授,與之共進午餐,並商談《進化者與人類和平共處提案》的進度和細則。
這項提案其實已經在尼爾森手裡卡了兩年了,因為它最主要、最核心的目的,就是把尼爾森從人類手裡挖走送給進化者的利益再挖回來。一旦這項提案通過,尼爾森任期內為進化者製定的種種優待政策都要被收回,這對他近在眼前的換屆改選是相當不利的。
總署高層中這是個公開的秘密,但沒人敢當麵點破,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尼爾森身周的低氣壓。
“——總署長先生!”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微笑聲音。
尼爾森站住腳步,眼底浮起冷嘲:“卡梅倫。”
卡梅倫一身寶藍色西裝,鬆石綠方巾搭配他灰綠色的瞳孔,臉上帶著慣常的虛偽笑容,從安理會車隊中大步走來,兩位政治死敵在紅毯台階上一握手。
“聽說你要與那位主教探討進化者與人類和平共處提案,我真是太期待了。”卡梅倫那外交官一般的笑容在記者鏡頭下完美無缺,隻有近距離才能看清他眼底的嘲諷:“這不正是你一向最為鼓吹的和平嗎?”
尼爾森毫不掩飾地冷笑一聲:“像你這樣迫不及待要剿滅進化者的戰爭販子,應該是不會理解我們對於和平的希望與向往的。”
“哦——不不,我特彆希望這項提案能在你的任期內通過。”卡梅倫攥著尼爾森的手,一臉親熱笑容:“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不久後的改選投票結果,相信你的進化者選民一定會熱烈擁護這項提案的,是不是?”
“……”
兩人握手對視,遠處是媒體哢哢的閃光燈,但拍不出兩人目光中一觸即發的針鋒相對。
“我對我的選票非常放心,就像我對SHEN監察的立場也非常放心一樣。”良久尼爾森略微靠近,低沉道:“多謝關心,我的老朋友。”
卡梅倫挑眉失笑:“你說沈酌?”
他略微偏過頭,這個角度回避了記者鏡頭,即便唇語專家過來都難以捕捉到他此刻的嘲諷:“沈酌打小就是個缺愛的小羊羔,平等地對任何人咩咩叫。你確定你是這場上的唯一選手?”
“……”
“你就那麼自信他的立場會一直堅定?”
尼爾森眯起眼睛,瞳孔已經變成了危險的灰藍。
卡梅倫視若無睹,終於笑容滿麵地向後站直。
兩人的手還虛情假意地握著,卡梅倫另一手拍拍尼爾森的肩,任憑多麼高清的鏡頭都拍不出此刻詭譎凶險的暗流:
“祝福你,老朋友。”他微笑道,“我期待著。”
尼爾森眯起眼睛,一言不發,轉身直接登上台階,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
總署長那恐怖的低氣壓足以讓任何人瑟瑟發抖,秘書隨從等人迅速低頭跟了上去,而卡梅倫卻不以為意,一邊站在紅毯台階上對媒體致意一邊招手叫來心腹,耳語吩咐:
“尼爾森受了刺激,盯緊他。”
“要額外派人保護SHEN監察嗎?”心腹輕聲問。
“他成天跟姓白的S級黏糊在一起,發射核彈把島打穿都未必能打掉他一根頭發。”卡梅倫嘲諷一哂,“我對他在這方麵的能力從不擔心。去吧。”
心腹點頭表示明白,疾步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