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會大樓前廳, 兩扇大門緊緊關閉,但外麵沸反盈天的口號卻穿過門縫,將眾人腳下地麵都震得微微搖晃。
“等我們離開後, 這些示威群眾失去情緒動機, 便會自行散去。”蘇寄橋把手伸向沈酌, 笑吟吟道:“老師?”
沈酌眼神森寒銳利,毫無所動盯著他。
“老師, 想要大麵積抽離情緒, 我必須持續性物理觸碰到這些情緒所針對的主體,也就是你。”蘇寄橋柔軟的掌心依舊向上攤開, “五百米而已,我保證不會花太長時間的, 好嗎?”
“……”
前廳裡擠滿了議會官員,眾目睽睽之下,沈酌終於一言不發地抬起右手,隨即被蘇寄橋緊緊地握住了。
隔著皮質手套, 但那觸感與親手觸摸毒蛇無異。
白晟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大門終於打開, 聲浪撲麵而來, 幾乎凝成實質的巨浪席卷整個大廳。蘇寄橋卻不以為意,就這麼牽著沈酌的手一步步向外走去, 數以百萬計的光點從人山人海中彙聚而來, 在他右手掌心上彙聚成越來越亮的光團。
如同摩西分海, 上一秒還聲嘶力竭的示威群眾突然呆住了, 集體陷入了情緒上的完全空茫, 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不由自主在蘇寄橋走來時紛紛向兩側退去。
“你看,老師。”蘇寄橋望著掌心光暈中無數的渾濁黑點, 聲音隻有他兩人能聽見:“他們高呼著你的名字,舉著擁護你的標語,狂熱愛慕下卻藏著險惡的恨意,你知道為什麼嗎?”
“……”
“因為低等生物就是如此。他們乞求月亮將光輝照向大地,因此也憎恨月亮高高在上,不肯與他們同群棲息,這種愚蠢又不自知的劣根性組成了你想要保護的人類。”
光團中的汙黑沉澱如雪花一般越來越密集,蘇寄橋將手伸向沈酌,微笑問:“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現在是什麼感受嗎,老師?”
沈酌一言不發,根本不去看那團越來越熾烈汙濁的情緒。但蘇寄橋堅持將光團舉在他眼前,完全沒有要罷休的意思,半晌沈酌才冷淡道:“世人愛恨,與我何關?”
“你一點也不關心嗎?”蘇寄橋有點意外。
他頓了頓,隨即又明白了什麼,釋然地歎了口氣。
“是啊,老師確實不是個願意向下施舍眼神的人。你選擇保護他們,但與他們無關。”
議會守衛簇擁著他們穿過人群,身後幾步遠外就是白晟。蘇寄橋目光向後瞟去:“那麼你付出過感情的人呢,你也不好奇他們對你的真實想法嗎?”
四麵八方流星雨一般的光點呼嘯而來,無數黑色臟汙赤裸裸地映在沈酌眼底。蘇寄橋笑吟吟道:“那個叫白晟的雙S級對老師你看似一往情深,但負麵感情也黑暗得嚇人,尤其你剛才堅持發表公開講話的時候,那瞬間他的陰暗情緒真是嚇了我一跳。卡梅倫先生應該是老師你的哥哥吧?看似明亮的感情中也夾雜著一絲絲陰影,是被血緣親情所掩蓋了的記恨與不平嗎?啊,前麵那個人是陳淼吧,他應該是老師你帶在身邊最久的學生了,我看看……好像沒有太多陰影,但也並沒有熾烈到讓我驚訝的地步嘛。”
蘇寄橋看向沈酌,那眼神仿佛在描摹這天下最完美的藝術品,複雜熾熱難以言喻,又帶著一絲憐憫。
“他們沒那麼愛你,老師。”他輕聲說。
“……”
“這世上根本沒人真正愛你,他們不值得。”
護送車隊周圍,示威人群如潮水般向後四散退去,被打砸的防彈專車凹陷數處,車窗上布滿了密密麻麻蛛網狀的子彈坑。
陳淼帶著荷槍實彈的異能者們守在車邊,驚魂未定。
沈酌終於站定腳步,秀麗深邃的眼睛盯著蘇寄橋。
他並不比蘇寄橋高,但目光卻有種自上而下的冷靜:
“這世上不存在全無陰影的愛,夫妻血親亦是如此。但一定存在全無愛意的厭惡,就像我對你。”
蘇寄橋怔怔看著他,掌心中是那團汙濁而炙熱的光暈。
沈酌一發力抽回手,向後退了半步,朗聲:“來人!”
他們走到這裡,周圍已經全是申海市監察處的親信了,頓時人人肅然警醒。
“三年前蘇寄橋與傅琛一同去泉山縣衛生院探望EHPBC通緝名單上頭號罪犯榮亓,具有與榮亓協同作案的高度嫌疑,給我抓起來帶回去審!”
“是!”
幾個監察員衝上來,給蘇寄橋戴上電磁手銬,緊接著就把他往一輛越野車上推。
蘇寄橋對沈酌幡然變臉毫不驚訝,也根本沒反抗,畢竟白晟就在不遠處冷冷盯著,任何形式的反抗都隻是浪費時間,他隻翻手一覆將那團情緒的光暈消泯無形,然後在推搡中踉蹌向後退了幾步。
“你那麼恨我嗎,老師?”
蘇寄橋對著沈酌頭也不回的背影,然後笑了起來,眼底竟然滿是欣喜:“就這樣憎惡下去,千萬彆讓這種感情消失,好嗎?”
沈酌的回答是脫下了右手套,發力扔向遠處,俯身坐進了車裡。
嘭一聲車門合上,馳向前方機場。
·
聯合國EHPBC議會對青海爆炸中傅琛死亡一案的調查,終於在這場聽證會之後正式宣告終結。
懸在沈酌頭頂的絞索徹底消失,從今往後再也沒人能指控他那莫須有的謀殺罪名。
幸虧嶽颺已經在這三年間坐穩了中心區老大的位置,消息傳出後並沒有引起太猛烈的聲討甚至是暴動,隻在內部引發一波抗議之後便被迅速鎮壓,不再像三年前那樣如烈焰燎原般難以控製。
與之相比,中心區監察處內部的輿論焦點更傾向於蘇寄橋。
蘇寄橋仍然是中心區監察處第二科的科長,沈酌卻公然將人逮捕,完全沒有任何要給中心區麵子的意思,隨即便安排了全天候高強度審訊。
“那個年代的鄉鎮衛生院太偏僻了,僅有幾個赤腳醫生,還都在那場火災中喪生,根本沒留下什麼紙質檔案。我懷疑榮亓的身體在那就是輸點兒生理鹽水葡萄糖啥的,能喝空氣發育二十多年全是靠第一代HRG的科技與狠活……”
審訊室外走廊上,陳淼把調查報告翻過一頁,拿起奶茶又哧溜了一口——連日來的高強度工作讓他非常虛弱,芋泥糯米黑芝麻小丸子椰奶波波茶是他燃燒生命的最後一點動力。
沈酌後腰抵在窗邊,蹙眉打斷了他:“對火災中喪失的衛生院職工做族係排查了嗎?”
“排查著呢學長。”陳淼一抬頭眼圈青黑,誠實地說:“先前我們用監察體係內部權限排查過一輪,沒有任何線索。這次是上頭發動全國排查,估摸這兩天就能出結果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從故紙堆裡搜點兒針頭線腦出來。”
沈酌一手把玩著煙盒,秀雅的眉鋒微微擰著,半晌呼了口氣。
“把容器送去泉山縣衛生院的那個人,一定與衛生院內部職工有所關聯,才會選擇在那裡托孤一個三歲大的幼兒。”他低聲道:“從這個方向繼續查,這件事最後一定能查到蘇寄橋頭上。”
“是!”
陳淼拿著他那杯花裡胡哨的奶茶要走,剛走兩步又站住了,期期艾艾地轉過身:“學長……”
沈酌正打開煙盒,聞言抬起眼睫。
“那天在審訊室裡,蘇前輩……不,蘇科長說,他特彆為我感到惋惜,因為您對我的情緒裡摻雜著好多好多黑色沉澱物……”陳淼泫然欲泣,終於忍不住了:“為什麼,是我哪裡做錯了嗎?原來您一直對我都有不滿意嗎?”
沈酌動作一停,望著眼前這個從本科開始跟了自己整整八年的學生,半晌道:
“蘇寄橋是這麼對你說的?”
陳淼點點頭,委屈得要哭了。
“……”
沈酌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夾在細長的手指間,良久淡淡道:“是啊。”
陳淼:“!!”
“你把喝了一半的奶茶潑在我辦公室地毯上,濕抹布擦完三次都沒清理乾淨,還以為我不會發現。”沈酌平靜道:“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從這窗外扔出去,聽明白了?”
原來學長是因為這個才對我有陰影的!
陳淼是個大心臟的蠢崽,一瞬間芥蒂全無,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是!明白了!”
沈酌揮揮手,陳淼夾著報告端著奶茶,高高興興地回審訊室去了。
走廊儘頭窗邊,沈酌把煙咬在牙齒間,啪一聲點燃。
淡白煙霧嫋嫋升起,映在他沉鬱的眼底。
這時,一隻手從身後伸來,把煙從他嘴唇抽走,隨即探身印下了一個唇舌糾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