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社員們心中的狂熱並沒能感染到蘇曼,和一旁兢兢業業檢查成磚質量的趙磊和周愛國幾個人,而他們目前也還都不敢貿然去問蘇曼,或是其他乾事關於招工的事情,隻能默默地按捺著內心的激動,伺機等待著。
半個小時後。
趙磊和周愛國兩個人終於結束了對這批磚的質量檢查,得出來的結果讓他們原本緊提著的心多少有些放鬆。但在麵對蘇曼進行彙報工作的時候,兩個人也還是難掩緊張的情緒,小心翼翼地說道:“蘇主任,根據我們兩個人的統計,這一次的成磚率大概是在75%左右,算是符合我們之前對這次成品的預估。而且,在經過幾番測試,和精密的檢查以後,我們可以確定這批磚的質量是完全符合市場標準的,隻是……”
“隻是什麼?”蘇曼問這話時,手裡正拿著一塊磚想要練練手,卻又礙於人太多不願意暴露,而有些糾結自己是否要帶一塊磚回去,私下裡再練習。
“隻是相比較市磚廠的磚,咱們磚在外形上麵還是有些不夠規整,顏色也要差一點……”兩個人說這話時,表現得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顯然這是連他們也沒想到的。
聽到這個問題,蘇曼忍不住蹙眉:“質量方麵呢?除了外形和顏色以外,質量上和市磚廠有區彆嗎?”
“質量沒問題,和市磚廠生產出來的磚是同等質量的,絕對符合市場要求,也都是建房標準。”對於磚的質量問題,兩個人倒是自信滿滿,但說著說著,他們又露出愁容,說道,“但是據我們了解,市裡和縣裡對磚的需求量是很高,可是同樣的,他們不光要求磚的質量要好,還要求磚的顏色必須是純正的紅色磚,外形也要足夠規整才行。咱們的磚,差了點。”
在場這麼多人裡,除了蘇曼,也就隻有趙磊和周愛國是個“外貌控”,會對這批在其他人眼中宛如寶貝的成磚有所不滿、挑剔。
這不光是因為他們作為技術人員對燒結磚成品的追求,更是兩個人都知道,蘇曼建磚窯除了要提供給公社和各個生產大隊用來蓋房以外,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要它能夠為公社創收,想要將他們磚窯生產的磚銷往所有沒有磚廠,或是因離市磚廠太過遙遠,而沒辦法從那裡批發成磚的地方。
但顯然,這批磚在不符合他們期待的前提下,也不會符合蘇曼的要求,更不會符合除公社和各生產大隊以外的,市場的需求。
兩個人緊張極了,儘管這批磚已經是他們拚儘全力,使勁了渾身解數才能夠達到如此高的成磚率的結果,但他們剛剛才得到蘇曼警告,一顆心在懸著的同時,更是怕蘇曼會覺得這批磚不夠優秀的原因是他們不夠儘心竭力,怕她會將這次的“失敗”聯想到他們之前各種鑽營、敵對的不良行徑上麵。
他們都不想失去磚窯技術員的崗位,更不想看到蘇曼責備、失望的目光。
在沉默中,趙磊和周愛國莫名對彼此也都產生了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感覺——他們都為自己前段時間的行為感到心虛、慚愧,也為自己太過小家子氣,不夠成熟地總和對方置氣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是有些歉疚。
這一幕,被蘇曼看在了眼裡。
她當然希望自己手下的這兩員大將能夠保持友好的關係,但看著他們距離“一笑泯恩仇”也隻差些推動的關係狀態,蘇曼卻並不打算幫他們一把,讓他們關係變得更加親密。
有競爭才有動力。
蘇曼隻希望兩個人能夠成為工作上不會互相使絆子,也不會結黨營私的朋友,而不是真的親如一家,一致對外的兄弟。
所以,在看出兩個人有些快要奔著“惺惺相惜”的關係前進的時候,蘇曼適時地開口,以此打斷了他們的眼神交流。
“我們如今正在起步階段,也不怕出問題,也不怕我們不如市磚廠,但就怕你們遇到問題就退縮,不懂得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你們有分析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嗎?”蘇曼認真說著,言語中反而沒有之前對他們發出警告時的責備,反而充滿鼓勵。
“……沒,我們沒想過分析,也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分析。”兩個人搖頭說著,又都慚愧地將頭都低了下去。
他們竟然誰都沒想到去分析原因,隻想著下次燒磚時再仔細些就好,卻沒想過未經分析的生產隻會出現重複情況這個問題。
這個回答讓蘇曼不太滿意,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隻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尋找一個適合管理磚窯的人,讓對方來負責磚窯管理工作的同時,也能夠平衡兩人關係,成為穩定三角形中一員的存在。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先保證磚窯的生產質量,和這兩個人不夠積極,也沒有太多技術人人員該有的探究精神的問題。
打一棒子再給個棗,這個辦法向來是蘇曼對待一些不太安分的下屬時習慣用的手段,主要是因為這樣更能夠塑造出她嚴肅卻又不失親和的形象,因為隻有這樣的方式方法才能更符合人們對領導的期許。
當然了,最關鍵的是,這樣的手段總是屢試不爽,絕對是俘虜下屬忠誠的最佳辦法。
像是此刻,蘇曼麵對兩個人尚且茫然,因自己無法分析出出品的燒結磚不如市磚廠原因而苦惱、羞愧著的趙磊和周愛國時,全然沒了她之前那副嚴肅模樣,反而表現出了對他們的理解,用十分溫和的語氣說道:“暫時找不到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我相信隻要給夠你們時間,你們就一定能解決這個問題,不是嗎?”
說著,蘇曼露出了一個宛如狼外婆一樣的笑容,引誘地說道:“當然了,我知道這個問題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解決,所以,誰能最先分析出咱們磚窯生產出來的成磚不如市磚廠的磚的原因,並率先一步解決這個問題,提高品質的話,那誰就能成為磚窯的技術組長。”
趙磊&周愛國:“!!!”
或許是蘇曼語氣中的堅信給了趙磊和周愛國兩個人信心,也可能是這樣反問式的表達讓他們兩個人有了回答的勇氣……總之,兩個人在聽到蘇曼說“誰先分析出問題所在並解決問題,誰就能成為磚窯的技術組長”的話以後,是又都變成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互相對視的時候,甚至都能看到他們潛藏在眼底的戰意火光。
看著兩個人重新被自己調正過來的正麵競爭的態度,蘇曼滿意地笑了笑,並順手將剛剛拿在手裡的磚頭放進了她隨身背著的挎包裡……?
蘇曼:我帶磚回去,主要是為了親自測試一下這批磚的質量!
沒錯,就是這樣!
……
在檢查好這批磚,並安排人將形狀完整,質量過關的大概不到八千塊磚放到早就已經騰好的空地上碼放整齊以後,蘇曼正想掉頭去找歐縣長和田慶豐的時候,卻發現兩個人,連同隨行的馬秘書還有喬黎明是全都已經不見了。
蘇曼:“???”
人呢?剛剛還在這裡活蹦亂跳的兩個人呢?!
正在蘇曼滿公社找這幾個人的時候,總跟在田慶豐身邊做事的大慶走了過去,解釋道:“蘇主任,您剛剛在和磚窯的兩位同誌檢查質量,所以在歐縣長說要田書記帶他去下邊幾個大隊的時候,馬秘書說您正在忙呢,就沒讓我們喊您一起過去,田書記也說讓您留在公社這邊主持大局,他帶著歐縣長他們過去,讓您放心留守在公社,他們頭晚上食堂開放以前準能回來!”
“……”
之所以各種托人想要請歐縣長過來,根本不止是為了讓對方見證磚窯第一批磚誕生,而是為了完成更多她計劃了好久才準備好的“薅羊毛”計劃的蘇曼,在聽到這話時,隻覺得自己的拳頭,硬了。
看著蘇曼顯然不被劃分在[友善]範圍內的神情變化,大慶十分從心地沒有說出田慶豐原話中的後半句——“彆忘了讓小蘇跟食堂說一聲,記得給我們留飯啊!”的話,隻默默地在心中為回來以後很有可能會餓肚子,或者是隻能吃剩菜剩飯的田書記等人祈禱,希望他們能夠在老鄉家中吃了飯以後再回來。
但顯然,這個祈禱是無用的。
因為本著“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的原則,歐縣長和田慶豐在麵對各大隊的留飯挽留時,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隻有清楚蘇曼性格的喬黎明默默拒絕了歐縣長邀請他一起回公社食堂吃飯,和他秉燭夜談的要求,回去了知青小院。
所以……
看著食堂裡雖不在殘羹剩飯的範圍裡,但也絕對不豐盛,甚至已經有些變涼的飯菜,歐縣長還不覺得有什麼,邊吃還邊誇獎田慶豐對公社食堂管理得不錯,沒有浪費的現象,秉持了艱苦樸素風格等稱讚的時候,田慶豐卻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計劃書PTSD”是又要複發了。
……
去各生產大隊進行考察這件事情並不在歐縣長本來的計劃裡,隻是個臨時決定,一個來自想要擺脫現場宣傳部同誌鏡頭的歐縣長和田慶豐一拍即合的臨時決定。
當然了,歐縣長本來也有這個想法,隻是在原本的計劃裡,他是想先回去縣裡之後再找機會去各生產大隊的,而其中主要想去的,是有牛棚,也有喬黎明在的於家堡生產大隊。
“小蘇,的確是個好孩子。”歐縣長在走訪了幾個大隊後回來的路上,對田慶豐說,“牛棚裡的那些人看起來,和我看過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沒想到她會將和縣裡申請的試驗田規劃在牛棚那裡,我以為她會對他們退避三舍,就像我之前在農場見到的那些激進分子一樣。”
田慶豐沒想到曾經的歐為民,如今的歐縣長會在和自己闊彆多年後,突然用這樣過於沒有界限的語氣交談,這讓他在沉默了好久以後,才開口道:“她是挺激進的,在針對婦女工作上,和推動公社發展上麵,她向來是個激進分子,恨不得將自己掰開瓣兒地使喚,就為了能讓婦女過上男女平等的生活,為了公社裡的老百姓能吃飽穿暖……這一點上,我們……不,是我,我不如她。”
“她都做到了。”歐縣長回想著自己走過的那幾個生產大隊裡,婦女和女娃娃們臉上不帶半點陰霾與怯懦的笑容,和那些男同誌們辛勤勞作又充滿期待的精神麵貌,說道,“老田,你說得對,我們不如她。”
“但我並不覺得這樣的‘不如’是一件令人難為情的事情。”歐縣長用無比鄭重的目光看向從和自己見麵以來,就一直在隱藏真實性格,一直對自己畢恭畢敬,而顯得格外疏遠的田慶豐,說道,“因為在承認這件事情的同時,也證明了小蘇同誌的優秀,證明了我們當初緊跟著大領導,堅持革.命解放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們本就該給年輕人更多的機會,做一個為他們遮風擋雨,卻又不會以此要挾他們未來的人,像是老團長當初對我們那樣。”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老團長。”田慶豐將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攥成拳頭,說這話卻偏又不看歐縣長,“老團長在去世的時候,還在擔心你在首都的情況,可是這麼多年了,你一次也沒去看過他。”
“我……”
歐縣長沒有說話。
田慶豐也沒說話。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一直在路快要走到儘頭,他們就快要做到公社的時候,歐縣長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書佩和小軍都在當年咱們團駐紮最久的地方等我。我知道老團長也在那裡,所以未來,我也會回去那裡。”
“書佩和小軍怎麼會在……”田慶豐想問他,你的妻兒為什麼沒有陪在你的身邊,卻在看到對方泛紅的眼眶和後半句說老團長也在那地方的時候,意識到了什麼。
“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和老團長差不多時候,當時我已經在農場,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這個回答讓田慶豐啞然。
他的嘴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被抬起的拳頭給堵住了。
沉默,長久的沉默。
一直到田慶豐放下被咬出牙齦的手,將他原本為這“吃人”的消息而痛苦的情緒整理好,一直到歐縣長泛紅的眼圈恢複平靜,哽咽的聲音也透著釋懷的時候,田慶豐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晚上彆走了,英姿也是好久沒見你了,還有老陳,他也一直都想知道你還好不好……我們,都很惦記你。”
“……好。”
五月份的天,最難得的,便是那比秋風和煦的,溫暖拂麵的夏風。
迎著風吹來的方向,歐縣長的心像是被撬開的椰子殼,一種酸澀陌生卻又溫暖熟悉的熱流湧上他的心頭。在見識了太多人情冷暖後的他,注定無法拒絕來自昔日戰友的真誠關懷。
被人惦記的感覺,真好。
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
在從田慶豐口中得知歐縣長會在公社這邊住一晚,明天繼續考察服裝廠和各大隊情況的事情以後,蘇曼在安排好歐縣長和馬秘書兩個人今晚的住所後,十分毫不客氣地將田慶豐安排到位,讓作為歐縣長昔日老戰友,又都是方便徹夜長談的他來負責接待工作。
“書記,咱們公社能不能在縣裡打響名聲,提高效益的關鍵,就是歐縣長。所以您要完成的任務就是務必讓歐縣長能在明天多在咱們公社待半天,不能像他說得那樣明上午逛完幾個大隊後就直接離開,得讓他先參觀咱們公社的廠子,尤其是服裝廠以後才能走!哦對,還有打穀廠!打穀場那邊我也都歐已經整理好了,明天也得帶歐縣長好好看看咱們的機器,主要是得讓歐縣長拍板,允許開業,還有……”蘇曼說了一連串的話,明顯是有些刹不住閘。
田慶豐連忙打斷道:“小蘇你放心,我們都知道了,保證完成你交代的任務!”
見對方保證,蘇曼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田慶豐又主動喊住了她,略顯為難地說道:“小蘇,你是不是忘了點事兒?”
蘇曼:“???”
“啥事啊?”
“就那事兒……”
那事?
那事是什麼事?
見蘇曼想不起來,田慶豐沒忍住吸了口氣,又看了一眼喬黎明,小聲說道:“就那幾個還在衛生所的盲流的事啊……”
在磚窯那邊的工作結束,溫情時間也暫時告一段落以後,歐縣長可還沒忘了那四個打劫不成反被打折進衛生所的盲流。要不是田慶豐安排他去公社澡堂子洗澡的話,估計這會兒田慶豐人就已經坐在了歐縣長對麵,被要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