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善知道,自己恐怕是時日無多了。
章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似乎是個永遠也過不去的隆冬。這個冬天裡,纏綿病榻的章和帝薨逝於乾清宮,享年四十二。
與嘉善素有舊怨的莊妃,於章和帝過世以後,被立為慈懿文太後。莊妃之子趙佑成,因是皇帝在世時便被立作了太子。
先帝駕崩,太子理所當然地登了基。
父皇仙逝,嘉善生命裡的唯一保護神,頃刻間詫然無存。
嘉善本是唯一的嫡公主。新皇登基以後,慈懿文太後膝下卻還有兩位親生的女兒——淑嫻與惠安。
如今,她們也與嘉善一道,被晉為了嫡長公主。
甚至為了讓太後臉上有光,淑嫻、惠安的身份,一日日地比嘉善這個元嫡的公主還要尊貴。
牆倒眾人推,嘉善能預料得到。
她猜不到的是,有朝一日,她會以這種決絕的方式,死在駙馬的劍下。
嘉善與展少瑛是少年夫妻,至如今,兩人成親九載,或許曾經也有可能可以共同擁有一個孩子的。
可惜,那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被嘉善親手流掉了。
“殿下愛過我嗎?”
展少瑛的身影修長,他單手執著佩劍,劍鋒尖銳的那頭正垂於地麵。
展少瑛不是將軍,他甚至從沒習過武。他拿劍的手,在嘉善的注視下,有幾分明顯的不自然。
展少瑛雙目微紅,他抿直了嘴角,啞聲道:“公主大概,從沒在乎過我吧。”
嘉善正歪著頭看展少瑛,像是在看什麼笑話一般。
“駙馬又在拿我的公主府取樂了。”嘉善薄唇微張,她輕挑著眉峰,雙眸裡有水波瀲灩。
嘉善長著一雙晨星般的眼睛,她的膚色瑩瑩如玉,更襯得她皓齒星眸。相比起其他公主的小家碧玉,嘉善唇色上的朱纓一點,卻使她顯得英氣昭昭。
隻是這雙曾顧盼生姿的眸子,如今卻一絲感情都沒有。
“愛、”嘉善有意頓了頓,“或者不愛,與你又有什麼乾係呢?”
她從上而下地打量著展少瑛,目光冰冷,仿佛是在看什麼物品,而不是看一個人。
展少瑛淒楚地笑了笑。
嘉善的目光裡閃著冷意,嘴角微微上翹,此時此刻,她不像個公主,反而像是一個冶豔的妖精。
她道:“我若說不愛,駙馬是打算,就這麼殺了我嗎?”
“殿下恨我吧。”展少瑛愴然道,“這一年裡,我新添了五個通房,卻隻來過四次公主府。”
“殿下一定恨極了我。”展少瑛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視線盯著地麵,沒有敢看嘉善。
嘉善的聲音清脆,她饒有興致地確認道:“是嗎,四次?駙馬比我記得清楚。”
嘉善懶散地打了個哈欠:“至於那幾個通房——”
展少瑛匆忙抬起頭,他微紅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仿佛十分渴望聽她接下來的話。
“就更是無關緊要的人了。”嘉善躺在軟榻上,一手輕敲著桌子,她不以為然地說,“倒是我聽人講起,含珠好像有了身孕。”
她求證般地瞧了展少瑛一眼,卻見他不發一言,隻是嘴唇在微微顫抖。
嘉善遂沒心沒肺地笑說:“駙馬還是早做打算罷。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到底是從我身邊出去的。”
“我看,不如賞她一個體麵,也抬她,做個姨娘。”嘉善偏過頭,她的聲音近乎溫和。
“含珠……”
展少瑛心中一慟,他握劍的手,不自覺加了幾分力道。他忽然猛地抓緊了劍柄,抬起劍身,那冰冷的劍鋒直指向嘉善。
如此殺氣凜然,嘉善卻沒看他一眼。她正埋著頭,專心致誌地玩弄著自己指甲上的朱色蔻丹。
似乎是篤定了他不會殺她。
展少瑛眸光低沉,清俊的臉上隱約流露出了一絲不可見的期盼。
他緊盯著嘉善,輕輕開口道:“殿下的貼身婢女爬上了我的床,殿下卻希望我,賞她一個體麵?”
“那你希望我怎樣呢?”嘉善莞爾一笑,她的杏眼含情,五官英氣又精致,她輕輕說,“你教給我,我說給你聽。”
展少瑛的眼角莫名地感到乾澀,他艱難地找到自己的聲音:“含珠告訴我,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嘉善的長睫微眨,她動作一頓,甚至唇瓣,都不易察覺地輕顫了一下。
“可是你選擇了,不要他。”
“是嗎?”
展少瑛側過身,他在笑,卻笑得斯文又可憐。
他眨也不眨地盯著嘉善看。他的目光,從她的滿頭青絲上,略到了她嬌嫩欲滴的嘴唇上新擦的唇紅。
這唇脂可真豔,一如他們成親那天的龍鳳花燭。
不知道他那無緣相見的孩子,死的時候,是不是也化作了這樣的一攤血?
展少瑛的嘴角,終於咧出了一個自嘲的微笑來:“你真殘忍啊,我的長公主殿下。”
“你為什麼,連我的孩子,都不喜歡呢?”
“為什麼!”
“你為什麼就容不下他!”
展少瑛覺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一團厚厚的沙子堵住,堵得他,幾乎不能呼吸了。
他的嘴角咧得更開、更厲害。
他死死盯著嘉善:“你沒有愛過我。”
他重複道:“從來沒有。”
“嫁給我的每一天,公主是不是都痛不欲生……”
展少瑛邊搖頭,邊喃喃自語。
他微微閉上眼,那些溫暖而旖旎的畫麵從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他最終的記憶,定格在了一句不知誰說的話上頭——
“我這位阿姐生來驕傲,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是不是從來沒有主動親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