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在展嶽的監督下,嘉善就著菜,硬著頭皮吃了大半碗飯。
展嶽似乎也並不著急聽嘉善傾訴。
用完膳以後,他們又一前一後地去沐浴完,直到躺在了那大紅的高床軟枕上時。展嶽方斂了眉,示意嘉善可以說了。
紗帳下,兩人合蓋著一床被子。展嶽不再束發,身著一身常服,正用手肘半撐著腦袋,眉目淡淡地瞧她。
他的目光裡不見濃情蜜意,可看著人的時候,那堅定又沉穩的眼神,卻總能迅速讓嘉善心安下來。
嘉善微微閉目,慢吞吞地挪到展嶽胸膛上去趴著。
展嶽沐浴完後,身上常常夾雜了一種混合著檀木和雪鬆的味道。既像是冬天專有的清冽,又似乎代表著春天的萬物複蘇。
可更讓嘉善著迷的,是他身上這樣類似於家的感覺。
嘉善安靜地依偎在他懷中,輕聲道:“丹翠她們,多少都與你說了一些吧。”
“嗯,”展嶽說,“說了大致的事情經過。至於其他內情,她們也是不知道的。”
說話間,展嶽低頭輕輕看了嘉善一眼,見她神色又恍惚起來,展嶽遂主動道:“我聽丹翠講,鄭嬤嬤是自儘的。”
察覺到嘉善的情緒瞬間緊繃了,展嶽儘量地和顏悅色問:“為什麼?”
嘉善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吐氣聲從輕喘到重,再從重喘回輕,如此幾個來回後,她方靜靜道:“大概,是因為某些真相,她寧願選擇死,也不能說出來。”
這話說完,嘉善便半抬起首,臉上顯出從未有過的冷凝和肅穆。
她唇邊露出一點兒似笑非笑的笑意,望著展嶽,與他道:“汝陽姑母過府的時候,親口告訴我,我母後和孝懷太子曾有過婚約。”
嘉善的眸子幽深,如兩譚望不到底的死水:“下午,我便拿這事兒去問了鄭嬤嬤。”
乍聞此事,展嶽並沒有太驚訝,隻是道:“嬤嬤證實,這是真的了嗎?”
“她證實了。”嘉善語氣柔和,但麵上的神情卻無端有些悲切,她道,“嬤嬤還告訴我,母後當年懷著元康的時候,誤食了一碗紅花。”
展嶽問:“為什麼會誤食?”
她是皇後,誰敢給她賜紅花?
“嬤嬤說‘是因為太後誤信奸人之言’,”講到這兒,嘉善忽地狠狠咬了下唇,手指慢慢蜷縮起來,“可我想,太後就算再不喜歡母後,母後的腹中,畢竟也是父皇的骨肉。”
“太後總不會,連父皇的麵子也不顧忌。”
隨著談話的逐漸深入,嘉善的指尖,用力地掐在了她掌心的嫩肉裡。尖銳的指甲倏然劃出一個血印子,鑽心的疼。
但她仿佛都感覺不到了。
一下午的時間,其實是足以讓嘉善思考許多事情的。鄭嬤嬤不在了,第一反應下,她自然是傷心占多數。但是傷心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惶恐與驚顫。
她在怕什麼呢?
她心裡,也許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隻是不敢想罷了。
展嶽卻仿佛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好像在為她大膽的想法而感到不敢置信。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嘉善已經極快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緒,她對他微微一笑,挑眉說:“你也想到了?”
展嶽矢口否認:“我什麼都沒想。”
“你看,你明明想到了。”嘉善不許他否認,看著他的眼睛,說,“你隻是和我一樣,不願去相信而已。”
嘉善嘴角上揚,想要牽起一個笑容,麵部動作卻十分勉強,沒能掩蓋住她目光裡的哀戚。
“硯清,”嘉善眼角微垂,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她顫聲道,“你我都明白。鄭嬤嬤不惜一死,也要遮掩住真相。更佐證了這真相是驚世駭俗,不能容於世的。”
她強打起精神,臉上麵不改色,可被窩裡的手無法克製地在微微發抖。
嘉善清秀的雙眼裡,流露出傷痛之意。她正麵迎上了展嶽的目光,似乎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她抿唇笑了笑,低低道:“你說,元康會不會,不是父皇……”
剩下的話,忽然戛然而止。展嶽強有力的食指,死死地抵在了嘉善的唇上。
他眸色幽深,指腹滾燙的溫度在嘉善的唇畔火熱燃燒。
“公主。”展嶽的神色無比鄭重,他一點點掰開她蜷曲著的手指,緊緊攥在了自己手心裡。
展嶽與她四目相對,周身的氣質果決而鎮定,他一字字道:“你多心了。”
“你的乳母乍然離世,給你造成了太大的衝擊。”展嶽的食指離開,緩緩上移,合掌輕闔上了嘉善的雙眼。
他停一停,道:“睡一會兒吧,睡著就不會亂想了。”
他的掌心熾熱,如燒灼般,好像蘊藏著遮天蔽地的安穩力量。
嘉善卻沒有如他願。
她抬起雙手,用力將他的手背從自己眼上扯了下來。
她的雙目已經有些微紅了,低聲道:“我做不到。”
“嬤嬤和我說,人生難得糊塗,”嘉善輕輕笑起來,如空中一抹凝結的雲,她道,“可到了今日,還讓我怎麼去裝糊塗。”
嘉善的嘴唇一張一翕,緩慢地吐字:“她想用自己的死,來斷絕我繼續往下查真相的決心。”
“是,我當然不敢再查了。”嘉善的神情慢慢沉靜下來,迅速被一種死一樣的哀痛給填滿。
嘉善靜靜道:“但她同時,也側麵告訴了我真相。”
嘉善的胸口悶得難受,嗓音嘶啞道:“她何其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