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嘉善的神情溫柔,可是語氣卻堅如磐石。
她一張臉容顏姣好,麵龐明麗而又秀美,好如那天宮之上璀璨的日和月。她驕貴又溫柔,孤高而張揚。
真有點像當年的某個人。
聞老太君幾乎怔楞地想。
嘉善見聞老太君久久不說話,怕自己會氣惱了她,便又好言好語地說:“對不起,祖母。”
她頓一頓,才道:“我不該在這種時候,還與你說這樣的話。”
聞老太君卻出乎意料地笑了下,她淡淡道:“無礙。”
“我本也猜到了,你會這樣講。”聞老太君不以為意,她目光沉靜,似乎在看什麼遙遠的地方,她道,“是我無能,沒有管好這一家子,連累了公主一起看笑話。”
嘉善當然不能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可也不願為安國公府其餘眾人說話,便抿了抿唇,對聞老太君笑一笑。
聞老太君輕聲問:“公主來時,可見過門口那株雲杉樹?”
嘉善依稀記起了那株高大的樹影,點頭回說:“見過的。”
“大約五十年前,”聞老太君的語氣慢條斯理,嗓音中已經透了股淡淡的沙啞,她道,“我初嫁進安國公府的時候,當時的太夫人,就曾拉著我的手,對我說‘這雲杉不易養活,好難才長成大樹。不知安國公府有沒有這與樹同壽的福氣。’”
“這五十年裡,我自問對國公府也儘了心力。”她緩緩閉目,輕聲地道。
安國公肚量狹小,安國公夫人賈氏雖有一二手段,但戾氣與心機皆太重。安國公世子展泰隻是個隨波逐流的主,至於張氏,那更是稀爛得不值一提了。
事實上,如果讓嘉善來說。這幾十年裡,若沒有聞老太君在這兒撐著,安國公府大約早就要亂起來。
哪還能承得起國公府的盛名。
嘉善不想在這時候再去惹聞老太君傷心了,隻道:“您已儘了全部心力了。”
“隻怪,天不遂人願。”嘉善說。
聞老太君聽她如此講,便已明白,自己後頭的話,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她不怨不惱,仍舊大方地笑了笑,神情極為平靜。
倒是嘉善,那雙微圓杏眼的眼角略微往上輕微吊起,瞧著有點冷峻。她目光凜冽,低聲道:“祖母,您彆怪我狠心。”
“今日您也聽到了,但凡世子夫人對硯清有半分的同族情誼,但凡安國公有一分的慈父心腸,您的要求,我怎麼也會應下的。”
想到張氏和安國公今天在室外的表現,嘉善唇齒間都差點氣得發顫起來,她冷冷道:“可他們不僅沒有,還處心積慮地不願讓硯清好過。”
“這些時候,傅家舅母在公主府裡為我安胎,我也聽她提起過幾件曾經的舊事。”嘉善安靜舉眸,聲音放得更加緩慢,“聽說,當年傅姨娘病重,也是世子夫人從中作梗,讓他們母子二人最終沒能相見。”
“您對於硯清是什麼意義,您應該比我更了解。”講到這裡,饒是嘉善一向堅韌,眸中也有了幾許乾澀之意,她啞聲道,“若是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您身上一次,硯清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會遺憾終生,悔痛終生。”
想到可能會出現的這副畫麵,嘉善不覺淒然。
傅時瑜和聞老太君是在展嶽生命裡占了何等重要地位的兩個女人。哪怕她與展嶽相愛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也不敢拿自己在展嶽心裡的分量,與這兩人比肩。
親人的意義,對從小父不疼,而又早早失恃的他而言,永遠是不一樣的。
好在,還來得及,未釀成他的遺憾和悔痛。
嘉善扯了下嘴角,神情更加淩厲寒冷,她吐字清晰,好像冰川下的碎冰:“非是我無情,不願照拂他們。而是他們原就不值當。”
聞老太君的視線落在了虛空之處,她的笑容蒼白而孱弱,緩緩道:“硯清娶了個真心疼惜他的好妻子。”
“總算,我沒負他娘所托。”聞老太君吃力地從被子裡抽出手去撫摸嘉善的臉龐。
她的手有如乾枯了的老樹皮,掌心上全是深深的褶皺,撫摸的力道卻很輕。讓嘉善忽然憶起了鄭嬤嬤。
裴皇後雖然愛女,但卻不可能整日的陪伴她。
小時候,她鬨覺不願入睡,也是鄭嬤嬤用這樣粗糲的掌心,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背,把她籠在那一片足以遮風擋雨的天地中。
大概從前,聞老太君也是這樣陪伴展嶽的吧?
歲月一下子在牆上剝落,變得鮮明了起來。
思及此,嘉善不由又有點心軟。麵前的畢竟是個已行將就木的老人,大半生心血幾乎都耗儘在了國公府裡。
她可能迂腐,可能太過剛強,但她身邊,也確實是幼時的展嶽能汲取地為數不多的溫暖。
嘉善唇瓣顫了顫,正打算說話,聞老太君的視線卻忽地放在了她手腕的九龍戲珠鐲上。
聞老太君低手,枯槁的手指在鐲子上緩緩撫了撫,仿佛那些曾經繁茂的時光依稀出現在了眼前。
她瞳仁裡有著柔情,慈聲道:“這手釧,是我當年與傅侯夫人一起買的。”
“傅侯與其兒女皆性子剛強,傅夫人卻不同,她在京裡,乃出了名的和順。”
“許是互補罷,我與她當年十分要好,早早就結了兒女親家,信物就是你如今戴著的手鐲與珠釵。”聞老太君停一停,話音從柔軟轉為荒涼,她目光微頓,“後來,雙方婚事作罷,兩樣東西也分彆完璧歸趙。”
“若說我一生最悔,不過兩件事。”聞老太君默然片刻,好像已經非常疲憊了,她語調暗啞下去,“一是不該任由見涵毀約,二,則是不該在他毀約之後,還允許他納傅時瑜為妾。”
聞老太君眯起了那雙比常人都要深邃些的眼,她笑一笑,悶聲道:“如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管未來有什麼因果,也是國公府合該承受。”
聞老太君的裡屋旁邊就是一間香堂,禮佛的檀香氣味似紗似煙一般,隨風攏來,若有似無地氤氳在上空。
險些迷了嘉善的眼睛。
嘉善歎口氣,末了,還是輕聲地道:“安國公府既能尚主,那麼有我在一日,隻要安國公府無人參與謀反,一府老小,至少能保證安全無虞。”
“至於其他,我不便向祖母承諾。”
聞老太君的模樣雖然還是憔悴地,眉宇間卻輕微舒展開,她微笑道:“那就有勞公主庇佑了。”
在聞老太君看來,安國公府的人,或許有的蠢,或許有的壞,但還沒人敢跟天借膽,去和謀反沾邊。
有嘉善這句話在,安國公府起碼還能保幾十年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