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已在營地裡挖了三天的土石,因為采挖土石時也有官兵嚴格看守她們,不能隨意亂躥,能查探的地勢也隻有從關押她們的營房到去山上那一段。
每十人就有一名官兵專門盯著,也采取了連坐製,隊伍裡若有一人逃跑,其餘九人不管是知情還是不知情,隻要沒舉報,就都會受罰,所以不僅有官兵盯著,還有一起乾活的流民彼此盯著,想逃跑還真不是個容易事。
不過除此之外,這些官兵紀律倒是嚴明,並未克扣她們吃食,也沒有騷.擾營房裡的女子。
反倒是流民中的一些光棍,時常目光淫.邪打量流民中的女子,吹口哨說葷話。
好在男女營房是分開的,兩個營房的人每日能接觸的時間,也就一早集結去山上采挖土石和開飯的那會兒功夫。
那些女子中有丈夫或父兄也在流民裡的,幾乎就沒有痞子去招惹。孤身一人在這裡的,不管是年輕姑娘還是已婚婦人,都是那些痞子起哄說葷話的對象。
甚至還有痞子誘和那些孤身一人的女子組隊采挖土石,無外乎就是跟他們一起挖,能不那麼辛苦,還能吃飽飯,但少不得被那些痞子揩油。
樊長玉模樣生得好,她剛來時就被人盯上了,隻是自己還半點不知情。
那會兒沒人願意跟她組隊,也是那些痞子盤算著讓她吃半天苦頭,知道采挖土石想吃飽飯不容易後,他們再伸出橄欖枝,樊長玉就能乖乖聽他們的話。
誰知樊長玉是個怪胎,她不僅沒如他們願,去仰仗他們吃飯,還成了跟他們搶飯搶得勢頭最猛的那個。
前兩天樊長玉都隻老老實實采挖土石,雷打不動地每頓多領兩個饅頭,直到她看到跟他們一起挖土石的有個大塊頭竟然領到了雞腿,樊長玉突然覺得手裡的饅頭配白粥有些寡淡了,忍不住去打聽為什麼那大塊頭可以領雞腿。
床位在樊長玉床邊上的婦人道:“那漢子力氣可大著呢,每天除了采挖土石,還背運自己采挖的那些土石,似乎上邊有個兵頭賞識他,想讓他從軍呢,隻是那漢子還有妻兒在這邊,為了讓妻兒都吃飽飯,才一直在這邊采挖土石。”
樊長玉咬著饅頭問:“不止采挖土石,還搬運土石,乾得多,就可以吃肉了是吧?”
婦人點頭,又說:“那籮筐有多大你也看見了,裝上滿滿一筐土石,都快三百斤了,那些官兵都是兩個人一起抬才搬得動,能自個兒就搬動的,咱們這些人裡,也隻有那漢子了。”
樊長玉端著個粥碗晃悠回老頭那兒時,聽老頭講完《論語》新篇,突然道:“咱們明天吃肉怎麼樣?”
老頭臉色不太好看,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老夫給你講孔孟之道,你滿腦子就想著那點口腹之欲?”
樊長玉撓撓頭,不太好意思道:“我有聽的,您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凡事多自省責已,少咎於他人,我沒記錯吧?”
話落,沒忍住又問一句:“您一點都不想吃肉啊?”
老頭喉嚨艱難滑動了下,閉眼斥道:“俗氣。”
樊長玉被教訓了也不生氣,下午挖土石時乾勁十足,之前是根據自己的飯量乾活,能多領兩個饅頭了,她就開始劃水,這會兒為了吃肉,她一個下午就挖了十五筐,並且跟官兵說,要自己背。
負責看管他們的官兵以為她瘋了,指著那裝滿石塊的籮筐道:“你知道這有多少斤嗎?這一筐壓你身上,能把你腿都給壓折了!”
老頭這才反應過來樊長玉中午問他想不想吃肉是什麼意思,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出什麼意外,拉長了一張臉過來叫她:“胡鬨!兩個饅頭一碗粥還不夠你吃的?要是不夠,老夫那份也讓給你。”
樊長玉沒接老頭的話,隻問那官兵:“這十五筐石頭我都背下山去,今晚能領雞腿嗎?”
這邊的動靜讓看管所有流民的官兵頭子都注意到了,在樊長玉問出那話後,他顯然也是覺得樊長玉癡人說夢,道:“彆說十五筐,你把這一筐背到山腳下去,老子賞你一隻全雞!”
樊長玉明顯愣了一下,還有這等好事?
有了這麼個彩頭,原本還在麵朝黃土背朝天采挖石塊的流民們也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朝這邊看來,手撐著鋤頭柄議論紛紛。
中午同樊長玉說話的那婦人一臉擔憂,大概是沒料到樊長玉竟是存了這心思,怕自己害了她。
老頭皺巴巴的眉頭幾乎快擰成一個疙瘩,瞪著樊長玉道:“丫頭,彆胡鬨!”
官兵頭子原本也沒覺得樊長玉真敢背,見她愣著不做聲,以為她被嚇到了,口頭上奚落道:“還背不背了?”
樊長玉對老頭說:“您老彆擔心我。”
她放下鋤頭走過去對官兵頭子道:“要背的,軍爺您說話算話就行。”
三百斤單手拎起來於她而言還是有些費勁,但背著走,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所有人都或皺眉或以看戲的心態瞧著,隻見那身量高挑卻纖瘦的姑娘,兩腳分開穩穩踏在平坦的泥地上,將籮筐上的背帶分挎在自己兩肩,兩手抓緊背帶,鞋幫子往地裡下陷幾分,就將那幾戶有三百斤重的一筐土石給背了起來。
現場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氣聲,拄著鋤頭撐著下巴站著的那些個痞子,張大嘴一副見了鬼的神情,又慶幸還好在這女子第一天來時,沒亂說什麼話,不然怕是被揍成豬頭都是輕的。
官兵頭子也傻眼了,他是聽底下小頭目說過,有個女子挖土石挖得勤快,頓頓都能多領兩個饅頭。
但挖土石隻要講究技巧和耐力,是個人都會做,可背起這麼重的一筐石頭,放眼整個軍營,也隻有幾位將軍才做得到。
樊長玉幾乎沒用拐杖支撐,隻兩手抓著肩上的籮筐背帶,一步步穩穩地朝著山下走去,看起來不輕鬆,但也沒顯得特彆吃力。
一直到樊長玉都走遠了,整個開采土石的礦場還是鴉雀無聲。
老頭看著樊長玉的背影,倒是若有所思起來,用手撚著自己下巴上那幾根花白的山羊胡須,低聲喃喃:“此等根骨,若為男兒,必成大器也……”
晚間官兵分發飯食時,樊長玉果然得到了一整隻燒雞,她端著粥碗尋了個僻靜地兒和老頭一起蹲下,扯了個大雞腿遞給老頭,老頭沒接,反而神色複雜地看著她:“路探得如何了?”
樊長玉抬起頭看向老頭:“您怎麼知道我是去探路的?”
老頭耷拉著滿是褶子的眼皮,一雙眼蒼老眼神卻清明:“前些日子每每上山采挖土石,你都在不動聲色打量這一帶的地形和兵力部署,見了人就問東問西的問一堆東西。前兩天也看人家吃肉,今日怎就忍不住了,一定要去出這個風頭?不外乎是附近的地形和兵防你心中已有數了,想再看看彆處的兵力部署。”
他們的談話聲壓得極低,附近又沒什麼人,樊長玉見這老頭看出了自己的計劃,道:“您老不用擔心,我不會偷跑給你們帶來麻煩,背石塊去堤壩那邊,也是想看看堤壩修得這麼樣了,我們還要被困在這裡多久。那堤壩瞧著像是已經快完工了,我們應該很快就會被放走的。”
要是得被留在這裡個一年半載,那她是忍不到那時候的。
老頭哼了聲道:“還用這蠢法子去看修壩的進度,老夫且告訴你,開春第一場暴雨來臨前,那堤壩必須得完工。”
樊長玉不解:“為什麼?”
老頭斜她一眼,“你一沒給老夫交束脩,二沒磕頭敬茶拜老夫為師,扯著四書上死板的東西問老夫也就罷了,這些老夫為何要教你?”
樊長玉“哦”了一聲,也實心眼地就不問了,啃起遞給老頭他不要的那隻肥得流油的雞腿。
老頭瞧見了,氣得瞪眼道:“你個憨豬娃,也就這點慧根了!”
樊長玉被他罵得莫名其妙,又不好跟一個滿頭白發瘦筋筋的怪脾氣老頭較勁兒,抿唇往邊上摞開一步,繼續啃雞腿不搭理他,無聲表示對他罵自己的介意。
老頭更氣了,整個胸口都在起伏,喝道:“沒茶你連磕頭都不會了嗎?”
樊長玉終於反應過來,老頭方才說那話是讓她拜師的意思。
樊長玉自個兒幾斤幾兩,她心中還是有數,糾結了一會兒,婉拒道:“我其實不是那塊讀書的料,不過我娘從前說,多讀書總是沒錯的,這才一知半解地看那些書。讓老人家您白教我,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被官兵收走的包裹裡有銀子的,要是放我們走的時候,把東西都還給我們,我給您補交束脩好了。”
主要是拜師了,自己往後就得一直照料這個老頭了,樊長玉聽他罵了他那學生那麼久,覺著約莫是他從前指望他那學生給他養老,結果他學生忘恩負義了,所以他才想重新給他找個養老的。
但自己還得去找妹妹,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自然也沒法一直照顧這老頭。
老頭聽出他主動收徒被拒了,瞥著樊長玉,倔脾氣上來了,哼笑道:“你知道多少人一擲萬金求老夫收徒,老夫都不收嗎?”
樊長玉已經啃完了那根雞腿,捏著雞骨頭震驚道:“當夫子這麼賺錢的?”
老頭:“……”
他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被氣得通紅,閉上眼怒道:“罷了,罷了,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樊長玉想到同樣孤苦無依的趙家夫婦,知道這老頭生這麼大氣隻是因為自己不肯拜他為師後,又覺得這怪脾氣老頭挺可憐的,他脾性不好,膝下又沒個兒女,想找個給他養老送終的人還挺難的。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言正,忽覺言正那身臭脾氣,簡直和這怪老頭如出一轍。
要是言正因為嘴巴太毒了,也孤苦伶仃一輩子,老了該不會跟這老頭一樣吧?
樊長玉打住腦子裡奇葩的想法,看了一眼冷著臉不願再跟她說話的怪老頭,把燒雞扯下一半,放進他裝饅頭的碗裡,歎了口氣,拿著剩下的燒雞回女子休息的營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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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春雷炸響,大雨瓢潑而至。
彙聚在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樊長玉看著那透過門窗縫隙照進來依然雪亮得刺目的閃電,聽著外邊蓋過一切的雷聲和營房裡孩童嘈雜的啼哭聲,總覺著心中有些不安。
她坐起來,腳一下地,就感覺踩進了水窪裡,竟是營房裡的地麵都積了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