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謝征看著自己衣襟、披風上的雞血,皺了皺眉,“血會不會太多了?”
公孫鄞一邊指揮著謝七把那隻剛宰掉的野雞拿去火頭營煲湯,一邊道:“你又不是沒去傷病營看過,那些傷兵缺胳膊少腿的都有,哪個不是一身血?樊姑娘在傷病營幫忙見得多了,不多弄些,唬不到她怎麼辦?”
說話間,眼尖地瞅見披風邊上還有一根野雞掙紮時撲騰下來沒收拾乾淨的絨毛,趕緊給摘了下來。
發現謝征臉色雖蒼白,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卻一點沒高熱的樣子,又忍不住道:“昨夜你吹了一宿冷風,又用冷水洗了頭發,怎麼還是一點發燒的跡象都沒有?”
謝征:“……”
公孫鄞破罐子破摔道:“罷了罷了,就這樣演一出苦肉計應當也夠了。”
帳外響起謝五的聲音:“就在裡邊!”
公孫鄞趕緊退後,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一副悲憫神色。
樊長玉跟著軍醫匆匆進帳後,一眼就瞧見了謝征蒼白孱弱地躺在床上,衣襟上一大團鮮血刺目不已。
她心下一緊,連忙上前:“言正!”
謝征雙目緊閉,薄唇乾裂,臉色蒼白如雪,碎發亂糟糟地散落在額前,眼下也一片淡青色,看著憔悴又狼狽。
樊長玉隻覺心口像是被一雙大手攥緊了,披風上那一團暗色的血跡刺得她眼窩泛起絲絲酸意。
不過一晚上罷了,怎麼昨日還好好的人,突然就這樣了?
殘存的理智支撐著她讓開一步,轉頭就對軍醫道:“您快給他把脈看看!”
軍醫也被這陣仗給嚇到了,生怕謝征有什麼好歹,連忙搭上謝征的手腕去探脈,感知到指下的脈搏跳動時,軍醫神色裡露出些許異樣,一抬頭卻見對麵的公孫鄞遞了個眼神過來。
軍醫趕緊沉吟一聲,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繼續把脈,看得樊長玉一顆心突突的。
好一陣,軍醫才收回手道:“樊姑娘,你夫婿這病症凶險得緊呐!”
樊長玉忙道:“軍醫,還請您救救他!”
軍醫捋著山羊須為難道:“他咳血咳成這樣,想來之前的傷,還是在肺部積了不少淤血,必須得滋陰潤肺,外加失血過多又肝火旺,還得養血止血。我且先下幾味藥給他煎服下去,但日後身邊最好是時刻有人看著,以免他在昏迷中咳血,嗆血而亡。”
樊長玉現在整個人都後怕不已,忙道:“我會寸步不離看著他的。”
軍醫下去配藥去了,樊長玉看著躺在一片血色中的謝征,鼻尖也開始泛酸,心中不可避免地自責起來。
言正重傷未愈,自己昨日置什麼氣,作甚說以後都不來這邊了?
言正要是就此有什麼好歹,她可能會內疚一輩子。
公孫鄞一見樊長玉臉色,就知這苦肉計是成了,適時出聲寬慰道:“樊姑娘莫要太過擔心,言小兄弟定會吉人天相的。”
樊長玉一進帳,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謝征身上了,此時才發現公孫鄞也在,道:“公孫先生也過來了?”
公孫鄞說起謊話來臉不紅氣不喘:“言小兄弟突然咳血,小五一時慌了神,正巧我在附近巡營,便讓他先去尋軍醫,我替他看著言小兄弟片刻。”
樊長玉代謝征向公孫鄞道謝,公孫鄞笑道:“都是我大胤上陣殺敵的好兒郎,留得性命才能繼續護我大胤河山,有何言謝的。既然有樊姑娘守在這裡,我便不多留了。”
送走公孫鄞後,樊長玉搬了個小馬紮坐到謝征床邊,悶悶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大概是離得太近了,樊長玉聞著那披風上的鮮血味,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經常殺豬,對豬血的味道很敏感,這些日子又刀口舔血,對人血的味道也不陌生,這被褥上的血,不僅腥味重,怎麼還有一股淡淡的雞毛味兒?
她湊近了些正要仔細聞,“昏迷多時”的謝征忽而長睫輕扇,虛弱掀開了眸子。
樊長玉瞬間把什麼都忘到腦後去了,驚喜出聲:“言正,你醒了?”
謝征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才道:“你來了。”
嗓音破碎喑啞,像是咳得太厲害傷到了喉嚨。
隻這麼一句話,又說得樊長玉心頭頗不是滋味,她給他掖了掖被角道:“軍醫說你咳血是內傷,需要好生調理,以後我都守在這裡,你安心養傷就是。”
謝征蒼白的唇上沾著血色,愈顯孱弱,緩緩道:“我聽說了你在薊州的事。”
樊長玉不知他說這些是何意,一時沒做聲,隻聽他有些吃力地繼續說:“經曆了這麼多,你早已不是當初臨安鎮上那個隻知殺豬買肉的尋常女子,你歸來後,一味指責你,是我不對。”
聽他又一次因為昨日說的那些重話道歉,倒弄得樊長玉愈發羞愧起來,垂下眼悶聲道:“你教訓我的話沒錯,我和下山的那些將士能全身而退,隻是運氣好,如果不是阿七兄弟及時搬了救兵來,可能我和那些去搶敵營的將士,都得被踏死在反賊的馬蹄下。”
她做足了心裡準備,終於有勇氣抬頭直視謝征道:“被你教訓後莫名其妙生你的氣,是我心胸狹隘,我會改的。”
這一刻她滿心都是愧疚,見謝征唇邊仍有不少血跡,出門就要打熱水來給他擦洗。
謝征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眉頭輕擰。
怎麼扯到心胸狹隘上去了?
等謝五端了煎好的藥送來,也是樊長玉接過一勺一勺喂給謝征。
從反賊營帳裡薅回來的那件厚實披風,謝征當做了被褥,眼下沾上了血跡,樊長玉知道他愛乾淨,回自個兒住的地方,把她和長寧晚上蓋的那件披風拿過來,先給謝征蓋著,準備把染了血汙的披風和謝征身上那件血衣一起拿去洗掉。
謝五生怕樊長玉在洗這些時發現什麼端倪,搶著拿去洗了。
到了晚間,樊長玉要守著謝征,又不放心長寧一個人在帳中,眼瞧著這邊軍帳裡還有多餘的軍床,就把長寧也接了過來,讓長寧跟著自己一起在這邊睡。
她重新鋪床時,困惑道:“幾個傷兵營帳裡都擠了不少人,怎地這邊空著這麼多床位沒送人過來。”
幾個軍醫避著謝征都來不及,又哪裡敢把傷兵放這邊軍帳來。
山上不管是燈油還是蠟燭都寶貴,一到夜裡,所有的軍帳裡幾乎都是燃火盆子照明。
火舌舔舐著夜色,謝征半張臉都鍍上一層暖黃的火光,清雋的眉眼好似墨筆勾畫,臉部輪廓線條分明,他微側著頭,看著鋪床的樊長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知,興許軍醫們自有安排。”
樊長玉對軍營裡的管理也了解不多,沒再深思這個問題,鋪好床讓困得直打瞌睡的長寧睡下後,對謝征道:“你夜裡要喝水或是要起夜,就叫我一聲。”
謝征聽到“起夜”兩個字,耳尖燙了一下,錯愣看向樊長玉。
樊長玉接觸他的眼神,一下子福臨心至,臉也跟著燙了起來,轉過身道:“想什麼呢,你叫我,我去叫附近巡營的軍爺來幫忙。”
為了方便照顧謝征,樊長玉帶著長寧睡的那張床就在謝征邊上,中間隻隔著三尺不到的距離。
她這些日子太累了,幾乎是一沾床板就睡著。
謝征聽著姐妹倆的呼吸聲都綿長後,才轉頭朝床側看去,火盆子裡還剩一截段木燒著,微弱的火苗一抖一抖的,火光波痕一般浮照在樊長玉臉上,讓那張恬靜的麵容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綺麗。
一股悸動在心口萌芽,來勢洶洶,像是萬蟻噬咬,謝征盯著樊長玉因為側躺被壓得微微嘟起的唇看了許久,眼底的暗色比夜色更粘稠,但他終究什麼也沒做,移開視線,轉向另一側沉沉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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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這邊營帳裡就被撥來了一批新的傷兵,有的傷了手,有的傷了腳,反正不是全躺在軍床上動不了的,彼此之間都能照應。
樊長玉便攬下了給這些傷兵煎藥的活,也方便白天在這裡照顧謝征,晚上她還是帶著長寧在自己帳篷裡睡,謝征便托付新來的那些傷兵幫忙照看一二。
新來的傷兵們都很好說話,平日裡也不怎麼吵,樊長玉覺得跟自己之前照料過的那些傷兵不太一樣,但想著千人千麵,也沒當回事。
殊不知,這些傷兵,都是謝征前一夜聽了樊長玉的問話後,讓公孫鄞把親衛隊裡受傷的人轉移了過來。
一轉眼,小半月便過去了。
樊長玉照料傷兵閒暇時,便掏出自己包袱裡的幾本書研讀,正好言正就在身邊,有現成的夫子,她不懂的就能直接問他。
謝征見樊長玉捧的是一本《孟子》,問:“《論語》學完了?”
樊長玉如實道:“學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