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征沉默了一息,說:“不是。”
陶太傅便道:“總歸是個不錯的孩子,好生待人家才是。”
謝征想到樊長玉拒絕自己的那些話,心口發沉,隻應了聲好。
陶太傅又說起了眼下的局勢:“石越一死,長信王如斷一臂。山腳下的崇州軍,死的死,逃的逃,被俘的人馬重新編入軍中後,你大可直接南下圍崇州,同賀敬元的人馬彙合,聯手攻城。隻是朝廷那邊,會讓你這麼快打完這場仗嗎?”
崇州這場戰局僵持至今,便有朝廷紛爭的緣故在裡邊。
一開始是魏嚴想設計他死在崇州戰場上,到了眼下,朝廷的軍餉、糧草遲了幾個月未發,明顯是有人不想快些打完這場仗。
兵械、糧草、軍餉,這些都是銀子,前線有戰事拖著,朝中那群人就有再正當不過的理由找戶部撥錢。
至於這些撥下來的錢款,最終又有多少是落到了實處的,就得看那一層層貪下來的官員還有沒有良心。
兵部和戶部都是魏嚴的人,哪怕皇帝命人查賬,查出來的也隻會是錢糧兵械都運送到了他手中的,錢糧軍需都給夠了,反賊還遲遲沒剿滅,便是他謝征無能。
謝征嘲弄道:“魏嚴是想兜住魏宣在西北捅出的簍子,眼下約莫是想我把滅掉崇州反賊後的軍功讓出去。”
陶太傅眼皮微耷,道:“依我之見,這也並非壞事。”
公孫鄞不解道:“太傅何出此言?”
陶太傅反問:“大胤朝還有何人是弱冠之年便封侯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憑著你家侯爺平定反賊的戰功,你以為他回京後,皇帝還能封賞他什麼?眼下魏黨如日中天,皇帝自是盼著他和魏嚴鬥個你死我活,等魏嚴一倒,下一個又是誰?”
公孫鄞道:“太傅說的這些,在下也知曉,隻是侯爺如今便是要退,被裹挾在京城的局勢裡,也是退不下來的。”
陶太傅笑笑:“年輕人呐——”
公孫鄞覺出陶大夫話中有話,道:“願聽太傅高見。”
陶太傅說:“退到什麼程度?魏嚴倒台後,皇帝要扳倒的下一個不是你家侯爺就行。”
公孫鄞瞬間明白了陶太傅的意思,“您是說,先讓李家和魏嚴鬥?”
他想到眼下正暫代賀敬元在薊州的李太傅之孫李懷安,心中大震,抬眼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知道他在想什麼,道:“縱使沒了你家侯爺,魏嚴手中還有兵部和賀敬元,李太傅手上沒兵權,這麼多年才一直不敢同魏嚴硬碰。”
李家人踏足西北這塊地,顯然便是要爭兵權了。
謝征隻要把剿滅反賊的戰功這塊肥肉扔出來,李黨和魏黨都會如鬣狗搶食一般撲上去。
魏嚴要爭,是他已被逼到了絕境,他若不爭,這些權利落到旁人手上,就會成為對付他的利器。
謝征可以攥著軍功不給,但在魏嚴截斷一切軍需的情況下打贏這場仗,肯定會元氣大傷,以此換來皇帝那邊一個雞肋的封賞,還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怎麼看也不劃算。
而李家人想要兵權,到了西北後卻又按兵不動,仿佛是算準了謝征權衡利弊後,會把軍功拋出來。
魏嚴要拿這軍功,隻有靠賀敬元,但眼下李懷安正代賀敬元打理薊州,薊州所有的賬目、卷宗,他都能徹查,隻要抓住個錯處,以小皇帝如今對李家的倚仗程度,從賀敬元手中奪權不難。
一直未語的謝征突然道:“如此說來,長信王謀反,倒像是專程給李家送兵權的。”
此言一出,公孫鄞和陶太傅皆是一驚。
陶太傅道:“李家還算計不到長信王至如此地步。”
公孫鄞也道:“聽聞長信王妃當年也在東宮被燒死,長信王大公子更是被燒得沒法見人,長信王韜光養晦多年,他對朝廷有恨這點倒是做不得假。”
謝征卻是眸色微變,皇孫的人和長信王府有來往,俞淺淺的兒子長得有些像先皇,而承德太子,當年更是肖似先皇,長寧被隨元青抓去時,又在長信王府上見過俞寶兒。
有什麼東西已經清晰了起來,他看向公孫鄞:“下山後,傳信回京城暗中查當年的東宮大火一案。”
公孫鄞困惑道:“怎麼突然又要查東宮大火了?”
謝征扯了下唇角:“我懷疑皇孫就在長信王府上。”
這句話,更是讓公孫鄞和陶太傅大驚失色,但無論如何,眼下也隻是猜測,還需證據來證實。
營帳外傳來巡邏將士的打更聲,子時已過,謝征讓陶太傅和公孫鄞都先回去休息。
陶太傅卻遲遲沒起身,公孫鄞隻當是他們師生有什麼體己話要說,打著哈欠先回自己住處了。
謝征和陶太傅多年師生情誼,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深意,他道:“老師有話想問我?”
陶太傅說:“方才公孫小友在,我不好問你太多私事,你此番成親,是娶妻,還是納妾?”
謝征答:“娶妻。”
陶太傅微怔,隨即道:“你今年已二十有一了,尋常男子,在你這個年歲,孩子都已能下地跑,你卻還是孑然一人,如今能按自己心意娶親也是好事,但我看你麵色鬱鬱,是何故?”
謝征遲遲沒有娶妻,原因就在於他是謝家人,卻被魏嚴養大。
謝家雖為百年大族,可越是大的家族,養的閒人就越多,到他父親那一輩,整個謝家就已有些沒落了,他們這一脈,隻有他父親頂著謝家脊梁,而旁支壓根沒有能堪大任的後輩。
大族最忌的就是後繼無人,以至於他父親戰死,母親殉情後,他被魏嚴帶走,旁支族親壓根不敢站出來說話。
從某種層麵來說,謝征被魏嚴帶走,倒也是好事,他若留在謝家,大抵隻能被養廢。
魏嚴待他雖嚴苛,為了他父親在軍中的威望和舊部,卻也不留餘力地培養了他,讓他成為整個大胤朝最鋒利的那柄刀。
尋常男子到了適婚年紀,都會有家中女性長輩幫忙相看門當戶對的姑娘,但謝征養在魏家,魏嚴不做主替他議親,謝家人也不敢越過魏嚴,直接給他相看親事。
倒是想過昏招,試圖把什麼表妹、亦或八竿子都打不著什麼親戚女兒往他身邊塞,這副自踐門楣的做派,莫說魏宣譏嘲了謝征許久,就連魏嚴都有些瞧不起謝氏一族。
後來謝征去了軍中,說親的事便愈發延後了。
等他建功立業,那時他的婚事也變成了兩族聯姻,而不是單獨的娶一個人。
清流一黨不敢嫁女兒與他,魏嚴一黨的,魏嚴又忌憚他得了妻族助力愈發不好掌控,底下人自然不敢開罪魏嚴,中立的大臣更不敢淌這趟渾水。
他身份高了,婚事上反而更加難辦。
謝征將自己與樊長玉的事告知陶太傅:“我在微末時得她相救,不得已向她隱瞞身份,如今她已知曉一切,介意我身份,無心嫁王侯家。”
陶太傅聽了,讚道:“倒是個通透的女子。”
謝征在陶太傅跟前撩袍跪下道:“學生想求老師一事。”
陶太傅虛眼看去:“跟那女子有關?”
謝征答:“是。”
陶太傅道:“她不願嫁你,我一個老頭子又有什麼法子?”
謝征抬起頭:“學生懇請老師收她做義女。”
陶太傅瞬間明白了謝征的意思:“你想給她一個光鮮的娘家人身份?堵悠悠眾口?”
謝征不語,算是默認。
陶太傅話鋒一轉,問:“若是那姑娘家還是不願,隻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呢?”
跪在地上的青年唇角抿得死緊,好一會兒才道:“我把所有的路鋪平,她若願跟我走下去,我不會讓她跌一個跟頭。她若還是不願,隻當緣儘於此。”
陶太傅歎了聲,“起來吧,正好老頭子膝下沒個兒女,收個義女,後半生就有著落了,不過你也幫為師一個忙。”
謝征道:“老師且說就是。”
陶太傅惦記著樊長玉呢,說:“你麾下有沒有年輕有為的後生?為師路上遇到個和離的小姑娘,答應了她一個長輩,要替她尋個好夫婿。”
陶太傅說到此處頓了頓,又補充道:“得為人敦厚,心性豁達,那姑娘和離過,要後生不介意這點才好。她心眼實誠,若是遇上個心思多的,怕是得被吃得死死的。軍職也不用太高,她就不懂貴婦人們打交道的那一套。”
謝征聽著這些特征覺得有點熟悉,但想到陶太傅說那姑娘和離過,又是受那姑娘長輩所托替她尋夫婿,樊長玉哪來認識陶太傅的長輩,便也沒再往樊長玉身上想,全盤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