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臉色驟然一變:“你殺了她?你就不怕武安侯對你心懷怨懟?”
皇帝彎了彎唇角:“當將軍的死在戰場上,有什麼好奇怪的?武安侯該怨該恨的,也得是反賊,不是嗎?”
他早年被魏嚴架空,怕暴露了野心叫魏嚴忌憚,一直都裝笨扮怯。後來為了拉攏李太傅,又在李太傅跟前裝作乖巧好控製的樣子,這兩年一點點露出了獠牙。
聽到他那句話,長公主眼底流露出驚駭,久久失語,似被他的喪心病狂嚇到。
皇帝望著眼前的女子,臉上的笑容敦厚乖巧,一如從前那個裝乖裝笨的少年帝王,眼底卻滿滿都是已經壓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他摸著龍椅扶手上的鎏金龍頭,漫不經心的語氣裡透著無儘的期許:“魏嚴一倒,皇權就能回到朕手中了,有武安侯在,李家那老匹夫有何懼之?”
他歪了歪頭,心情極好地笑著道:“憑李家這些年的貪墨,滿門抄斬也夠了。”
長公主從未覺著那個懦弱敦厚的皇弟這般陌生過,挽著輕紗的手臂間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問:“武安侯呢?他重兵在握,你就放心?”
皇帝似想說什麼,看著站在下方的長公主時,臉上笑意深了些,突然又打住了話頭,道:“朕自然是放心的,畢竟有皇姐幫朕看著他呢。”
“這世上,朕最放心的人,就是皇姐了。”
手腳上的那股冷意,慢慢竄上了脊背。
長公主強自鎮定挽起唇角:“陛下如此信任本宮,是本宮之幸。”
對於她態度的轉變,皇帝似乎高興極了,他說:“朕就知道,皇姐一定是站在朕這一邊的,皇姐回去等著風光大嫁就是。”
長公主應“好”,欠身一禮後,拖曳著那華麗的宮裝裙擺轉身,走出了上書房,一如來時那般,高傲挺著背脊,神色裡滿滿的目中無人,十六名宮娥緊隨其後。
沒有人知道,她後背的薄紗都已叫冷汗濕透,隻是被烏發擋了去。
回到自己的宮殿後,長公主關起門來,氣得直接砸了一地的碎瓷。
砸累了,才單手撐額坐到了一旁的軟榻上歇著,雪膩的眉心一直攏著,顯然還在煩心中。
大宮女小心翼翼捧上一盞花茶,勸道:“公主,您莫要氣壞了身子……”
長公主接過杯盞,本想喝,想到皇帝的那些話,仍是控製不住怒氣,直接將杯盞摔了出去,碎瓷飛迸,將邊上伺候的宮女都嚇了一跳。
“他算個什麼東西?一低賤宮女所生,沒個外戚,便想拉本宮來趟這趟渾水!”
長公主妍麗的臉上全是怒色。
她是先帝最寵愛的女兒,但並不是先帝第一個女兒,隻是前邊的公主們都夭折了,她這才成了長公主。
她生母身份尊貴,她同皇帝可不是同胞姐弟。
皇帝這些年大抵也是想仰仗她外祖家,這才同她親近。
大宮女當時在殿外,並不知曉裡邊談論了什麼,隻當自家公主還是為賜婚的事發怒,她斟酌再三,終是勸道:
“公主,那公孫三郎為了避您,至今不肯入仕,連京城都不踏足,您又何必再念著他?武安侯戰功赫赫,弱冠之年便封侯,說起來是一等一的良婿……”
“閉嘴!”長公主臉色驟寒,扣在軟榻木質扶手上的指甲都險些因用力過猛而折斷。
大宮女整個人都被嚇得愣住了。
長公主似也察覺自己反應過激,垂下扇子似的睫羽掩住眼底這一瞬失控泄露出的情緒,冷笑蓋過話頭道:“你當武安侯能有什麼善終?”
大宮女麵上一驚,知道其中隻怕牽扯到朝中局勢,她急道:“聖旨已下,宣旨官也離京了,這可如何是好?”
長公主獨自閉目沉思了片刻,忽而道:“替我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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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
一隊兵馬停在河邊,被粗繩綁了的匪寇們粽子似的蹲擠在一起,十幾名持刀的鐵甲衛看守著這群落網之魚。
河岸邊上的青草蔥鬱,隻是入了夏,草莖已有些老了,戰馬用鼻尖拱著找嫩芽吃。
公孫鄞收到派去崇州的親兵帶回來的信件時,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
他問:“樊姑娘殺了長信王,朝廷當真隻封了她個驍騎都尉?”
謝十三點頭:“千真萬確,司禮監的太監親自去宣的旨。”
公孫鄞納悶道:“長信王的人頭這麼不值錢?”
他揮揮手示意謝十三先退下,看了一眼赤著上身立在河邊,正任親兵打水從他整個後背澆下、清洗傷口的人,走過去故意拉高了聲調道:“樊姑娘果真是女中豪傑,斬殺長信王後被封了五品驍騎都尉。”
謝征後背淋下來的水泅著淡淡的胭脂色。
聽到公孫鄞的話,他原本半垂的眼皮隻稍抬了抬,卻仍是一句話沒說,冷淡又了無興致的模樣。
這半月裡,他四處剿匪,搗毀了康城周邊所有匪窩,後背的傷口總是快愈合了又裂開。
卻沒見他上過一次藥。
在親兵又一次用水壺裝了水,從他後背不斷滲血的傷口處澆下後,他似覺著差不多了,揚手示意親兵退下,取了外袍直接穿上。
公孫鄞看得直皺眉,說:“你這身傷再這麼下去,遲早要了你的命。”
謝征似連話都懶得回,攏好衣襟往回走:“康城附近匪患已除,我有事回徽州一趟,這裡交給你了。”
公孫鄞看著他在太陽底下帶著幾分病態蒼白的臉色,想直接罵他又忍住了,隻道:“聽說李懷安注解了好幾冊兵書給樊姑娘當賀禮,我同樊姑娘的交情,再怎麼比他同樊姑娘好些,正好得押解隨元青去崇州,我就不留在康城了,順道還能給樊姑娘也帶份禮物去。”
謝征腳步微頓,說了句“隨你”,就頭也不回地繼續走了。
公孫鄞看著他翻身上馬的背影,終於氣得大罵道:“謝九衡!你有種!你真要放得下,回去後就把你房裡那醜不拉幾的人偶扔火盆裡燒了!”
戰馬揚塵而去,馬背上的人壓根沒再給他任何回應。
留在原地的鐵甲衛們愣了愣,隨即也帶著俘虜的一眾匪寇跟了上去。
隻剩公孫鄞一人還在原地罵罵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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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征隻帶了兩名親衛,一路披星戴月,回了徽州謝家。
他爹當年駐守西北,就是定居在徽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徽州謝家才是老宅。
京城的謝宅,是他爹成親時才置辦的,那宅子裡的一草一木,也都是根據那個女人的喜好布置的。
留守在徽州謝宅的家將見謝征半夜回府,很是驚詫。
說是家將,其實也是家仆,都是當年跟著他爹征戰斷了胳膊或折了腿,這輩子也沒法再上戰場的人。
謝家會養這些人一輩子。
謝征沒驚擾太多人,直接去了祠堂,對著上方那些牌位,跪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破曉,祠堂的門才再次被人從外邊打開。
一名瘸腿斷臂,但麵貌十分孔武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進了祠堂,望著挺直背脊如一株蒼柏跪在蒲團上的人,平和道:“聽說侯爺昨天夜裡回來的,怎也不差人知會一聲?”
謝征說:“忠伯,我是回來請罰的。”
那瘸腿斷臂的中年男子眼底劃過幾許異色,隨即又平複了下去,問:“請多少罰?”
謝氏有族規祖訓,凡謝氏男兒犯了大過,都要來宗祠請罰。
這十七年裡,謝征唯一請過的一次罰,便是他奪回錦州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當年北厥人屠大胤百姓那般,也下令屠了錦州城內的所有北厥人。
謝氏自古出仁將,屠城之事後,世人隻記得他殺將之名,再不記得謝氏仁將之風。
掌兵之人,卻收不住自己的戾氣,此乃大忌。
謝征那唯一一次請罰,便請了謝氏祖訓裡最重的家罰,一百零八鞭。
今日,他跪在謝氏先祖靈位前,亦答:“一百零八鞭。”
這個數字讓中年男人眼底異色重新浮了起來,問:“侯爺犯了何事?”
謝征望著祠堂最中間,謝臨山的牌位,說:“忠伯日後會知曉的。”
謝忠曾也是出入沙場的人,對血腥味本就敏感,謝征後背因傷口裂開,衣袍被鮮血濡濕的印記也格外明顯。
他遲疑道:“侯爺身上似乎有不輕的傷。”
謝征隻答:“無妨。”
謝忠便取了掛在一旁牆壁上的蟒皮鞭,靜默看了謝征兩息後,才道:“開始了?”
謝征沉寂“嗯”了一聲。
“明明我祖,胤史流芳,訓子及孫,悉本義方。”
伴著渾厚的祖訓念出,是重重一鞭子甩到了謝征後背。
謝征身形一顫,後背繃得似一塊鋼鐵,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也緊握成了拳,才沒有向前跌去。
但後背的衣物直接被那一鞭打破一道口子,皮肉上浮起一道紅腫得幾乎快充血破皮的鞭痕。
謝家的規矩,行罰時,誦念祖訓下鞭,以便讓受罰人知道為什麼受罰,也把祖訓記進骨子裡。
“仰繹斯旨,更加推祥,曰諸裔孫,聽我訓章。”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甩出,鞭痕和後背那道崩裂過不知多少次的傷口.交疊,血肉飛濺,謝征痛得雙唇發白,冷汗如珠從鬢角滾落,握拳的手青筋凸起,但他依舊沒坑一聲。
謝氏祖訓伴著鞭子一道一道地落下,謝征整個後背鞭痕交錯,已被血泅得不能看了,眼皮上都掛著汗珠,卻依舊睜著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祠堂上方謝臨山的牌位。
打到第九十八鞭的時候,從後背湧出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袍,連地磚上都彙聚了一小灘。
他跪不住了,整個人都朝前栽倒,眼前暗影重重,幾乎已看不清祠堂上的牌位。
謝忠胳膊已經酸痛,手上的蟒皮鞭上全是血。
他是謝氏這一代的掌刑人,不管心中有多不忍,在行罰時,都不能從輕。
隻這一次,他說:“侯爺,就到這裡吧。”
謝征倒伏在地,塞在懷裡的那個木偶掉落了出來,他掌心因為忍痛已被抓得鮮血淋漓,撿回木偶時,巴掌大的木偶上也沾到了血,他緩緩動了動眼皮,問:“還差多少鞭?”
謝忠答:“十鞭。”
謝征便一隻手撐著地,一手抓著那木偶,慢慢跪了起來,將血痕遍布的後背重新挺直,說:“繼續。”
謝忠眼底閃過幾許不忍,卻還是高聲念著祖訓,用力揮鞭打了下去。
血沫子濺在身下的地磚上,妖嬈得像是迸開了一朵朵血花。
十鞭,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打完時,謝征整個人都血淋淋的,指尖都因抓得太過用力,幾乎嵌入了那木偶裡,他低垂著頭,眼皮都有些睜不開了。
謝忠怕他傷勢太重出什麼意外,忙走出祠堂喚人去請大夫。
謝征跪在地上喘.息,後背已痛到幾乎喪失知覺。
好一陣,他緩過勁兒來了,才強撐著睜開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望著謝臨山的牌位,磕了一個頭,啞聲道:“孩兒不孝。”
他心上長了一個人,他把整顆心都剜出來了,卻還是舍不得,放不下。
一開始用不斷的征戰和殺戮還能暫且麻痹神經,但後來傷口一次次崩裂的痛也壓不下想見她的念頭。
明明痛得渾身都痙.攣,可就是清醒不了。
或者,他本就是清醒的。
他就是想見她。
想得渾身的骨頭都疼。
受完這一百零八鞭的刑罰,他可以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