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粼粼清波映在水榭的紅漆木柱上。
亭中人背身負手而立,深色的衣袍似和這濃厚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遞往京城的折子,李大人可想好了怎麼寫?”
低沉的嗓音自水榭中傳來,裹挾著夜風,添了一分涼意。
李懷安恭謹道:“自是如實上報與陛下。”
他乃監軍,作為皇帝放到西北來的眼睛,前線的一切戰事進展,都得第一時間傳消息回京城。
謝征負手轉過身,一雙鳳眼冷銳逼人:“李大人作為監軍,當日又在崇州,反賊能夜出崇州城,李大人是不是也難辭其咎?”
李懷安維持著作揖的姿勢,垂至膝前的廣袖被湖風吹動,依舊是端方君子的模樣。
他頷首道:“的確是下官失了監查之職,下官會如實上奏陛下,自請責罰。”
湖邊風大,二人隔著一丈距離對峙,長發和衣袂都被夜風吹動。
謝征高出李懷安半頭,因為對方揖禮,幾乎是半俯視眼前之人。
他久未出言。
那一身冷厲藏於那張清雋冷毅的麵孔之下後,旁人捕捉不到他分毫外露的情緒,也無從揣測他的心思。
但李懷安感受到的壓迫感卻半點不曾減輕。
他不由得不動聲色地打量一丈開外的青年人。
弱冠之年便封侯,說是天之驕子也不為過。
在崇州之戰前,謝征從無敗績,也從未收斂過自己的鋒芒,誰都知道他是大胤最鋒利的一把刀。
可現在,他不再鋒芒畢露了,更似懸崖上經年累月受風吹日曬,卻依舊崢嶸的岩石。
謝征問他:“李大人學富五車,想來也聽過《戰城南》?”
明明自己同眼前之人是平輩,不知何故,李懷安竟有了幾分在祖父跟前才有的緊張之感。
他竭力壓下心中起伏的情緒,平靜和謝征對視:“侯爺想說什麼?”
謝征道:“本侯想贈李大人《戰城南》中兩句詩詞,‘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語調冷沉,一字一句重重敲在李懷安心頭。
雖然早有猜測,可親耳聽到這話,李懷安瞳孔還是猛地一縮。
他果真什麼都知道了!
負罪感和勘破真相後李家將背負萬世罵名的惶恐在心底相互撕扯,頃刻間就讓他汗濕了背脊。
謝征從水榭走出,路過李懷安身側時,腳步微頓:“希望李大人能好生參悟這首《戰城南》。”
直到他走遠了,李懷安依舊立在原地沒動。
從祖父決定和皇孫聯手用計扳倒魏嚴,他就知道會死很多人。
但比起扳倒魏黨,肅清朝堂,在西北這邊陲之地死些兵卒,又算什麼呢?
曆來變法,哪有不死人的?
小變其治,當以人為本,法為末。大變其治,則法為本,人為末。
要徹底扳倒魏嚴,必須得有一場大的變革,才能讓腐朽敗壞的大胤官場重新煥發生機。
人既為末了,犧牲便是在所難免的。
隻是在謝征說出那句“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後,他卻連辯駁一二,說是為匡扶社稷的勇氣都沒有了。
從崇州到盧城,他跟著大軍一路走來,知道戰場有多殘酷,屍堆成山,血流漂杵。
為了扳倒魏嚴,他們又親手設計了一場人間煉獄。
李懷安以手掩麵,忽而悲愴大笑出聲。
他想,他們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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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征剛回到暫住的院落,謝十一便匆匆前來報信:“主子,已秘密安排趙詢去看過隨元淮的屍首了,如您所料,死的不是隨元淮,而是自幼就養在他身邊的一個替身。”
蘭氏曾是太子妃身邊的人,行事謹慎,在東宮大火後,未免萬一,就給隨元淮準備了一個替身。
那個替身不僅身形同隨元淮相似,未免被王府的人發現異常,他身上的傷疤甚至是照著隨元淮身上的燒傷,用烙鐵一點一點烙上去的。
隨元淮為了將來能重新奪回那把龍椅,忍著劇痛一點一點把燒傷的皮都換掉了,替身則一直是被燒傷後的樣子。
畢竟在隨元淮院子裡伺候的,都是蘭氏的人,隨元淮又有性情暴虐的名聲在外,長信王府其他下人輕易不敢去他的院子。
他又極少見人,哪怕見長信王妃,也會帶上麵具。
因此這麼多年來,整個長信王府上下幾乎沒人見過隨元淮真容。
想來蘭氏一開始替隨元淮準備替身,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蟬脫殼,離開長信王府。
謝征褪下身上那件深色的外袍交與門口親衛,並未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