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無天日的地牢。
壁龕上的火光映出一地汙穢的血跡,擱置在木架上的各類刑具上,也覆著一層暗紅的血漬,腐朽腥臭的氣味彌漫在慘叫聲連連的刑室裡。
“招還是不招?”
“招還是不招!”
蛇皮鞭每次甩下,都帶起一片血沫子。
被鐵鎖扣在刑架上的人蓬頭垢麵,滿臉血汙,已連喘氣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在每一次被那毒蛇一樣的鞭子落到身上時,卻還是抑製不住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聲,最後疼得暈了過去。
那被鮮血泅濕的囚服下方,已新添了一層血色,其間甚至摻雜著細小的碎肉。
掌鞭的獄卒揮鞭已揮得兩臂酸軟,他恨恨看了一眼刑架上受了幾十鞭仍撬不開嘴的囚犯,額角覆著一層不甚明顯的冷汗,轉身心驚膽戰向後方觀刑之人抱拳道:“侯爺,這人嘴硬,還是沒肯招,再用刑下去,人隻怕不行了。”
久未聽到回答,他心中愈發惶恐,小心翼翼抬起頭朝暗處看去,卻見靠坐在太師椅上的人肘關擱在太師椅扶手處,半撐著額角,雙眸微垂,濃長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翳,似在出神。
獄卒隻得壯著膽子又喚了一聲:“侯爺?”
下一瞬,半垂著眸子仿若陷入了某種思緒裡的人陡然抬眸。
那雙野狼一樣殘忍冷戾的眸子,看得獄卒心頭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戰戰兢兢又複述了一遍:“所……所有的刑罰都用過了,還……還是沒招。”
謝征陰鬱冰冷的目光掃向刑架上半死不活的人,問:“行了多少鞭?”
獄卒恭敬道:“四十七鞭了。”
聽到這個數字,謝征眼底一絲波瀾也沒有,隻眉宇間多了幾分不耐之色,道:“十一。”
立於他身旁的謝十一上前一步,衝著獄卒做了個手勢,立即有獄卒提來一桶冷水澆在了那渾身猶如被血洗過的人身上。
昏死過去的人幽幽轉醒,濕成一綹一綹的臟發往下瀝著水,整個人全靠著綁在身上的鐵索才能站穩,他氣若遊絲,卻仍下意識回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謝十一隻是笑笑,同他道:“你有個女兒,嫁去了濟南府高家。”
聽到這話,渾身是血的人渙散無神的眼裡忽而浮現出幾絲驚恐之色。
謝十一不緊不慢繼續道:“小兒子正在嵩山學院求學,讓我猜猜,李家是拿你一雙兒女的前途和性命要你守口如瓶的吧?你若死了,你兒子入仕後就能在李家得以重用?女婿也能被提拔進京?”
“你……你怎麼知道?”被綁在刑架上的人驚恐道,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又連忙矢口否認:“我沒有子女,我孤寡一人,不知你在說些什麼……”
後方,坐於太師椅上的謝征已徹底失了耐性,涼薄道:“本侯的人既能找到你一雙子女,你以為李家那群偽善書生能保得下他們?新割下來的人頭快馬加鞭送至薊州府,應該用不了三日。”
他說著施施然起身,微低下頭,同綁在刑架上的人視線平齊,淩厲的鳳眸散漫又冰冷:“本侯的耐性一向不好,劉大人可想清楚了?”
渾身是血的人身體抖若篩糠,意誌已徹底被摧垮,顫聲招供道:“人藏在得月山莊。”
隨行做筆錄的兩名文官先是一驚,隨即狂喜,飛快地在狀紙上寫下了供詞。
得到了這個答案,謝征眼底覆上一層霜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牢,謝十一連忙跟上。
自那夜謝征警告完李懷安後,便一直派人緊盯著李家的動靜,奈何李家老小都是成精的狐狸,行事謹慎得很,好不容易才逮到李懷安身邊一名主簿,怎料對方嘴硬得出奇。
謝征命人細查了其身份,才得知對方在李家做事後,便改名換姓了,想來是為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家人不受牽連。而他那隻有李家才知道的家人,也成了李家拿捏他的軟肋。
謝十一匆匆跟上謝征的腳步,問:“侯爺,即刻發兵前往得月山莊嗎?”
走出大牢,迎麵追來的風帶了幾分涼意。
謝征眯眸看著樹梢打著旋兒落下的黃葉。
竟是已經入秋了。
他散漫道:“從虎步營點三百精騎以捉拿盜匪之名去圍得月山莊,李家那邊繼續盯緊。”
謝十一遲疑了一瞬道:“侯爺,此事茲事體大,要不還是讓血衣騎的人去吧?”
謝征麾下的八百血衣騎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親兵,被賜了謝姓的前十九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藏在得月山莊的若真是承德太子的後人,此行去的必須得是謝征麾下的嫡係才行。
謝征卻冷冷扯了下唇:“得月山莊不過是李家放出來的餌,急什麼?”
謝十一半是驚駭半是疑惑,費了這麼大勁去查那姓劉的,莫非隻是在將計就計,做戲給李家人看?
他眼裡頃刻間迸出滿是崇敬的亮光,心潮澎湃正要跟上謝征,卻聽得走在前方的人突兀吩咐了句:“賀敬元手底下那名姓鄭的武將,也派人盯緊些。”
語氣冷得掉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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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
李懷安一身靛青色儒袍坐於案前,整個人有些疲倦地往後靠坐著,微仰著頭,修長的手指半搭在眉骨處,問回來報信的人:“武安侯手底下的人已去了得月山莊?”
下方的人答道:“屬下親眼見到數百騎秘密離開了盧城。”
李懷安掀開眼皮,淺色的眸子在日頭從窗欞格子透進來的浮光裡顯出琉璃一樣的色澤:“給彆院那邊遞信去,讓他們儘快前往京城。”
得月山莊不過是個幌子,武安侯的人被騙走後,皇孫那邊就能秘密進京了。
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彈劾魏嚴的折子已送去了京城,隻等魏嚴一倒,他們再說已尋到了承德太子的後人,“勸”陛下禪位,武安侯便是在西北掌兵一方,也再無力回天。
除非他自己再舉旗造反。
但謝氏滿門忠骨,他知道,便是為了謝氏先祖清名,謝征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況且……這世間也並非再無牽製他之人。
前來報信的人已退了出去,沒掩嚴實的軒窗叫晚風吹開,半丈夕陽便傾斜了進來。
李懷安微鎖著眉心望著案上作好沒多久的畫。
畫上滿山風雪壓青柏,一片茫茫雪色間,崎嶇官道上一豆小小的杏色成了畫中天地裡唯一一抹亮色。
細看之下,那分明是一名著杏色襖裙的女子,背身前行在崎嶇官道間,看不清容貌,似乎在雪地裡行走得久了,烏發間都染著霜雪,一隻沒穿鞋襪的腳,被凍得通紅。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家行至這一步,已沒有退路了。
隻是直到現在,他仍不想把她也牽扯進來。
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赤誠又熱烈的姑娘,像是一輪太陽,照得世界所有肮臟齷齪都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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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臥床休養的第四日,謝七和她派去的那幾名親兵終於護送長寧和趙大娘來了盧城,一行人沒費什麼功夫就打聽到了她的住處。
長寧和趙大娘見樊長玉傷成那樣,抱著她幾乎哭成個淚人,樊長玉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這一老一小。
人多了,全都擠壓軍中撥給武將們養傷的小院子裡自然是不行的,樊長玉又讓謝七在城內找了處宅子,打點好後,便帶著同樣重傷的謝五過去和趙大娘她們一起住。
謝五和謝七情同手足,有謝七照看著,外加趙大娘每天燉各式各樣的補湯,受傷期間消瘦下去的臉頰,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了起來。
長寧聽說反賊已伏誅了,睜著黑圓的大眼,有些緊張地問樊長玉:“阿姐,那寶兒和他娘呢?”
樊長玉也惦記掛著找俞淺淺的事,奈何一直被勒令在家養傷,對軍中的動向所知甚少。
她隻能摸摸長寧頭上的揪揪安慰道:“她們沒在軍中,許是提前逃了出去。”
長寧胖嘟嘟的小臉立馬皺了起來:“這樣啊,咱們找不到寶兒她們,她們也找不到我們……”
她攪著自己的手指小聲問:“那以後還能見到嗎?”
樊長玉篤定道:“會的。”
長寧這才重新高興了起來,說:“寧娘被帶走前,跟寶兒說會找阿姐和姐夫去救他的,寧娘不能失信。”
樊長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眼底卻壓著諸多心事。
她迄今沒聽到反賊餘孽尚存的消息,也不知謝征是真不知,還是壓下了這消息。
想到那日從大牢出來偶遇他的情形,心口仍有些悶悶的。
她想或許是自己還沒習慣這樣的重逢。
不過也不知他那日去大牢提審的是何人,總不至於是那對母子……
她憂心忡忡,在賀敬元喪禮結束後,便提出回軍中任事,唐培義卻讓她趁此機會多休養一段時間,等京城那邊的封賞下來了再回軍中。
樊長玉有口難言,她是想借軍中的勢力暗中找俞淺淺母子,也想知道,謝征那邊有沒有暗中繼續追繳隨元淮。
二人如今再無交集,經曆了盧城慘戰後,她也狠不下心再趕謝五謝七走,隻把他們當自己的弟兄看待,眼下她對謝征那邊的動向絲毫不知。
謝征要是想私下解決隨元淮,她們或許可以合作,隻要能保俞淺淺母子性命就行。
謝征要是壓根不知此事,樊長玉覺著,那她得自己想辦法找到隨元淮,再了結了這禍害。
俞淺淺已沒了溢香樓,帶著俞寶兒孤兒寡母的,怕是也無處可去,當年俞淺淺對她有恩,如今她已闖出一番天地,自是願意收留俞淺淺母子的。
樊長玉不知道若乾年後自己會不會後悔眼下這個決定,但是俞寶兒現在隻是個什麼惡都沒做過的孩子,是跟俞淺淺一起被抓回長信王府的,他不該因為自己沒法選擇的出生就賠上性命。
樊長玉也相信俞淺淺能把俞寶兒教得很好。
若有那樣的萬一,將來俞寶兒會同隨家父子一樣劣性,試圖挑起天下戰火,那孩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不會留情讓他有機會鑄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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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喪氣居家養傷數日後,一名不速之客突然來訪。
彼時她正被趙大娘逼著喝一碗新鮮出鍋的老母雞湯,謝七進屋說鄭文常來訪,正候在門外。
樊長玉心道這廝突然登門拜訪作甚?
難不成是來找自己比武的?
要真是那樣,她這一身傷還沒好利落,比完怕是又得臥床休養個幾天。
她說:“先把人請進來吧。”
前不久二人才稀裡糊塗地在軍中被傳了一波謠言,樊長玉可不想叫人瞧見了,再生出什麼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