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過了正陽門,在午門前靜候宣見。
高達十丈的三麵城台相連,其上再聳立東西雁翅樓和闕亭,主殿重簷黃瓦,漢白玉圍欄內一字排開披甲佩刀的金吾衛,森嚴肅穆。
在這高聳的城台和殿宇跟前,下方能容納近萬人的廣場都顯得逼仄起來。
樊長玉在馬背上仰望著這巨獸一般的殿宇,想的卻是在那高台之上住久了,是不是就看不見蒼生疾苦了,反而視他們性命如螻蟻。
不然自己在前線殺敵時,為何龍椅上的帝王隻是擔心她會影響他賜婚,便決定要除掉她?
前年旱澇遭災時,為了提拔李家打壓魏嚴,又同齊旻一般行徑,聯合李家縱容魏嚴手底下的貪官汙吏層層貪吞賑災糧款,死了足夠多的人,才轉頭問罪魏嚴。
百姓苦不堪言,大罵貪官汙吏,指望他們的“天”開眼時,殊不知他們的“天”一直看著的,隻是冷眼旁觀罷了。
帝王一心弄權,高座廟堂的人,所思所憂也非民間疾苦,而是怎麼扳倒政敵,延續家族興榮。
樊長玉忽覺那飛簷上的琉璃黃瓦都變得刺目起來,垂眼攥緊了手心。
一進午門,文官不得再坐轎,武官也不得騎馬,她們在此等候時,戰馬便已有宮中侍者前來牽走。
唐培義見樊長玉麵色有異,以為她是初次麵聖,心下緊張,他回看了一眼威嚴肅穆的宮城,道:“先人詩雲‘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那詩中所言的白玉京,想來也不過這般模樣了,世間多少儒生武夫窮極一生,也不夠格進去看上一眼,樊都尉年紀輕輕就能金鑾殿上麵聖,已是後生可畏。我等受詔進京是為論功行賞,都尉不必憂惶,一會兒進殿受封就是了。”
樊長玉並未解釋什麼,隻抱拳道:“多謝將軍提點。”
唐培義拍拍她的肩,沒再說什麼。
約莫又等了一刻鐘的功夫,隔了幾道宮門的傳喚聲才穿透層層宮牆,傳到了午門外。
“宣,雲麾將軍唐培義極其部將覲見——”
金鑾殿外傳令的太監聲音尖細綿長。
“宣,雲麾將軍唐培義極其部將覲見——”
漢白玉石階下把劍而立的金吾衛聲音渾厚粗獷。
“宣,雲麾將軍唐培義極其部將覲見——”
最後響徹在雁翅樓外的傳召聲在東西兩側十丈高的城台間撞起無數回音,雄渾威嚴。
饒是剛從西北戰場上沐血下來的將軍們,也不禁心頭為之震顫,真真切切明白了何謂“朝天子”。
東側門緩緩打開,唐培義為首,武將們整齊分列在後,進了午門,又過金水橋,橫穿太和門,才是文武百官上朝的金鑾殿。
目之所及全是朱牆黃瓦,鋪地的石磚都全是漢白玉,當真擔得起“天上白玉京”一說。
隨行的武官中不少都是初次進京麵聖,被這莊嚴的殿宇壓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樊長玉跟在唐培義身後,同賀敬元長子並列而行,因為心裡裝了太多沉重的事,這處處雕金砌玉的宏偉殿宇倒是沒能引起她多大興趣。
金鑾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上也站滿了金吾衛,個個身形魁梧,但眼底多是眼高於頂的橫氣,而非沙場上曆練下來的血煞之氣。
進了大殿,樊長玉都沒四下張望,都能感覺到整個殿內的金碧輝煌,文武大臣分列在大殿兩側,為朝見的她們讓出一條道來。
但為文官之首的位置和武將之首的位置都是空著的,謝征特意奏請了晚幾日再回京,魏嚴則是稱病多日未上朝了,樊長玉猜測那約莫是魏嚴和謝征的位置。
唐培義率著一眾武將抱拳單膝點地跪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樊長玉也跟著一拜,她原本是在金鑾殿上自爆是孟家後人,逼皇帝查魏嚴的,但後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李家和魏嚴似乎都還留有後手,謝征又在布局什麼,讓她先按兵不動。
最上方那把巨大的漆金浮雕龍椅上,傳來帝王悅然的嗓音:“平身——”
樊長玉就站在唐培義身後,起身一抬眼便瞧見了一身明黃龍袍坐在龍椅上的天子。
他瞧著比樊長玉想象中的帝王年輕得多,頭戴冕旒(miǎnliú),笑著時整個人意外地顯得很親和,仿佛不過一少年人,不像一權禦四海的九五之尊。
齊昇自然也看見了樊長玉,視線從她身上掃過時,哪怕依舊是笑著的,卻如當初在崇州城外見的那宣旨太監那般,讓她渾身都不舒服。
齊昇指著他們對滿朝文武笑道:“諸位愛卿且瞧瞧,這便是我大胤的脊梁之臣們了!”
大殿兩側的文武大臣們互遞眼神,響起了一片極低的議論聲,但誰都沒有附和皇帝的話,文臣們麵上尚還掛得住,武將中已不少人把不服擺在臉上了,隻是礙於這是金鑾殿,才沒冒昧反駁皇帝的話。
主要還是“脊梁之臣”這頂高帽戴得,實在是不合適。
三公九卿尚能得此讚譽,此番隨唐培義一起朝見的,官階最小的,便是樊長玉這個五品驍騎都尉。
而能上朝麵聖的,在京官中至少也得是五品身居要職的,才有個聽政的位置,卻無諫言的資格。地方官員,至少得四品以上才能麵聖。
齊昇那句話,無疑是無形之中地,便替有功平叛的一眾武將在朝堂上樹了敵。
連樊長玉這初入官場的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兒,唐培義在聽到皇帝那句誇讚時,額角的冷汗便已掉了下來,連忙抱拳道:“末將等愧不敢當,為陛下儘忠乃臣子本分,何況此番在平叛之戰中,居功甚偉的也是賀大人和武安侯。”
賀敬元鞠躬儘瘁了一輩子,又已亡故,謝征的赫赫戰功,滿朝文武也沒人敢不服。
唐培義把這兩人抬出來領皇帝那句讚譽,才稱得上名副其實。
齊昇麵上笑意不減,仿佛方才說的那等捧殺之言並非有意為之:“賀愛卿和武安侯的確是大胤國之棟梁,北地嚴冬將至,武安侯上奏說要回錦州巡視一趟兵防再反京,大胤有武安侯,朕和諸位愛卿都可高枕無憂矣!”